第十四章(1 / 2)

双鲤迢迢一纸书 梨魄 5659 字 1个月前

翌日,刘盈想到申嚜有救,心中一松,自然觉着海天开阔,连日来的阴霾,都在不知不觉中散去。心情一好,胃口也就开了,早上吃了小半碟酱黄瓜,加两碗稀饭。她在那儿吃着,玲珑就在旁边看着,眼都笑出了月牙儿。

当玲珑端来第三碗时,她终于觉着这妮子乐过头了。

她看着那一碗更比一碗足的稀饭,拈着筷,忍俊不禁,“我哪吃得下那么多?”

玲珑傻乎乎地挠挠脑袋:“姑娘多吃点,胖点,看着才福气。”这样乡土气极浓的话,却让她心中忽地一暖。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中,根本枉顾他人。

她救下玲珑,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可玲珑却真心待她。不管是从一开始,劝她不要将胡荼推开,还是其他的细微小事,一切都是为她着想。

刘盈忍不住在想,就因为儿时的丧失之痛,她到底失去了多少。

失去了胡荼,难道还要失去身边触手可及的阳光吗?

想到这,她忍不住有些失神。

一天过得很快。

仿佛一瞬的功夫,就到了傍晚。

胡荼来找刘盈的时候,刘盈早就准备妥善。他塞了个牌子在刘盈手上,只说是顾倩兮的意思。刘盈顿觉烫手,她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趁天色将暗未暗,两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墓室口。

从这裏进去,就是顾琅的生墓。

顾琅一生简朴,却在生墓上大做文章,不仅布了奇门遁甲,更有无数奇人守着要处。生墓分九九八十一关,有顾家小姐私下掷出的贴身令牌,其余小关小将容易过,最麻烦的还是五大奇阵。

东夏大员建生墓,就只有一个目的——祈福死者魂归九泉安泰无忧。生魂便是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下一世也要投生个好人家。

为生墓设定机关的,是玄隐门的鸣秀君。

此人最擅机关数理,一步一算,丝丝相扣,在他设下的机关中,进去了,只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次刘盈与宁王探到八门的杜门,撞破了顾家小姐非顾琅亲生的这个秘密,便退了出来,没有继续往下探。

也好在宁王强势,阻了刘盈没往下去,否则一双性命就都要交代在这。

生墓虽然还没建成,守阵不是机关铁将军,却是五个比铁将军还要可怕的老怪物。

据说,这五个老头儿性格孤僻,乃不出世的绝世高人。

连顾倩兮都不知道父亲怎么说动这些高人出山,为自己建机关、守生墓的。

此刻,二人正站在这个黑气沉沉如同凶兽之口般的墓口。胡荼今日似有些心事,也不和刘盈多说,只淡淡一点头。

刘盈望着小狮子那沉静的面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在那冷戾的目光下闭了口。她隐约觉得有个地方被自己忽略了。胡荼的反应有些古怪,就算《六壬捷录》确非凡书,全篇是西丘文写就。可胡二少那么精明个人物,分明知道自己学会了所有的西丘文,他还会同意陪自己一同闯墓,救出申嚜来破解《六壬捷录》?

怀着这样的疑惑,她跟着胡荼一路往墓室深处走去。

怪物这两字不是随便叫出来的,守墓五人个个性格孤僻。他们不守则已,一旦守在这儿,除非是顾琅死了,尸体被人横着抬了进来,否则绝不会放一条生人通行的路。这些刘盈自然知晓,她原本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不曾想,顾倩兮的令牌还真管用,居然没想象中那么难闯。

就这样,两人一路过关斩将,终于下到第七层。

阴风迎面而来,刘盈立刻发觉这裏弥散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这味道熟悉得很,火辣辣地衝着鼻子。

刘盈踏出第一步,刚准备细究原委,手臂忽地一痛,她被胡荼猛地往后一扯。这一扯,毫不留情,她只觉肩膀火辣辣地痛,几乎要脱臼。

“仔细了,不要碰到机关。”胡荼不悦的嗓音,纵是在墓室,也压下了几分森冷。

刘盈心想有什么好仔细的,一路下去,救出申嚜才是正理。她救人太过心急,前面太过顺利的关卡让她失去了戒备。

正待上前,却听“嗖嗖”锐响,无数支箭矢燃着火星,铺天盖地疾射而来。

“糟糕,有埋伏!”她惊得面色陡地一白。

胡荼一把打掉刘盈的手,寒声怒斥道,“让你不要碰到机关,这地方神鬼莫测,一不小心就要送命的。”

墓室中,胡荼的声音仿佛被抽离出来,带着金属的锐意。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话还有何用?”刘盈心念电转,却已不及躲避。

火光映亮了整间墓室,流星箭矢,扑天而来。

刘盈双眼通红,只道是吾命休矣,心如死,万念灰,紧紧闭上眼,全然忘记反抗。

耳边风声呼啸,过了许久,天地间似乎清净下来。

这是死了吗?

刘盈攥紧了拳,心中有些仓惶,唇间几乎咬出了血。心道:死了也没甚不好,至少离了这些痛。早在前往天封的时候,她不是就想过死。人生这世,既是苦,何惧死。想到这儿,她不由一笑,那轻绽的容颜却苍白得紧,无端让人看了心中一软。

胡荼皱眉看着她,袖底的拳猛然握紧。他眼中,一时间掠过无数情绪,有不悦,有凝然,还有几分寒冰似的冷漠。

刘盈正沉浸在那些感怀中,手臂无端被人狠狠一拉。抬头正迎上胡荼冷厉的双眸,“想什么,还不快下。”他捂着手臂,语气不大好。

“胡荼,你……”

“进一趟墓室,莫是连脑壳都被瘴气熏坏了?”

胡荼全部心思都在墓室的机关上,一边往下走,一边道:“箭心裏灌了猛火油,好在流矢没有想象中那么密集,否则真是麻烦!”

原来我还在人世!

刘盈此刻就只有这一个感觉。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原本觉着眼耳口鼻被堵着,如今听见胡荼的声音,这才发觉眼前一切灰色如潮水褪去,渐渐显出本来模样。仿佛一瞬间,一切都鲜活起来。她听见风声,闻到猛火油的气味。

似魔咒被打破,一切恢复原样。

她鼻子忽地有些发酸,轻声问:“二少,你的手臂怎么了?”

胡荼伸手拔出胳膊上插着的一支流火羽箭,浑不在意地折断箭杆。只见空心处的箭杆,流淌下焦黑的液体,空气中赫然散出浓重的油腥气息。他一手按着右臂,眼眸如夜空中星辰,亮得透出几分煞气,淡淡道:“也没甚,不过是破了层皮。”

那只是一层皮吗?

明明深见血肉。

刘盈心中一阵接一阵地紧,“流火羽箭除非扎在石壁里,否则不管沾上什么,都会立时燃烧。所幸,这箭还没燃到顶,真是好险。”

胡荼闻言轻笑,“用这招对付闯墓者,却是好计。”

他这句话,不像说给刘盈听的,倒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二人险些被流矢伤了性命!按说,照胡荼“人施我一分,我还人十分”的性子而言,他此时的反应未免太过奇怪。现在他的神态,并非是愤怒,也不是隐忍,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是暗色的琉璃,在阳光下不动声色,你当琉璃无色,其实不然。

涌动的暗涛,是蕴藏在骨血里的,这样的平静里,什么也看不见。明里有多静默,暗里的波澜就有多壮阔——

似一个巨大的黑洞,悄无声息中,露出一角锋芒!

一直到很久以后,刘盈回忆起胡荼嘴角的那抹微笑,都会从心底泛上一股凉意。

她掏出包裹里随身携带的白药,递给胡荼,手还没伸过去,却被他冷淡地隔开了。

刘盈一愣,怔怔地拿着止血药,就这么愣在原地,只觉心裏如秋风扫过般的凉。他宁愿受伤都不愿和自己扯上半点干系吗?自己,就这么让他厌烦?

她静静地跟在胡荼身后行了一段路,,终于受不住这沉默的气氛,轻轻开口:“二少。”

“嗯?”

“沧原王族何负于你,为何竟起了反念?”《六壬捷录》在手,就可说是掌握了一半的天下,胡荼这么说,若不是心存翻天之想又是什么。不知为何,这些话竟鬼使神差地从刘盈口中说了出来。

胡荼的手指陡地一弹,眼角流溢出一道雪亮的精光。

有些事,能做得,却万万说不得。

若是别个,没准此时早死过一万次,偏说这话的,是刘盈。

胡荼觉着荒唐,他的夫子何时这般口无遮拦,不长一点脑筋。

刘盈何等样人,顷刻之间就反应过来。这句话本就忤逆得厉害,她干笑一声,没话找话道,“第七层,守关之将是鸣秀君,据传此君最善机关,一双巧手布下杀阵,可困千军万马,是一个可怖的人物。不过也据传,他陷人入机关之前,最喜卖弄,先要与对方碰上一面,才会引人入阵。”

胡荼所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凤目中掠过一道光华,但也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开言。

鸣秀君此人着实奇怪。临敌之际,若是碰了面,人家自然会有所防备。

可此君却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毫无征兆中,就已经入了他的局。

就因为这个传闻,刘盈根本没想过火箭流矢来得居然这么快。她见胡荼神色清冷,不知在想什么,索性率先拾阶而下。这么沉默下去,心口似被剜出了一个大口,原来一直是他在说,她在听。可是现在,纵是她说再多的话,他也不会应上几句。

回想起十年前那个眉眼清秀的男孩,忽然觉得心裏失落得很。如今她与他之间,就像隔了一个比山高、比海深的沟壑。

那么远,远得她只觉说不出的窒息。

刘盈一步步走得十分仔细,脚步踏在地面,只听得足音切切,一步步空荡荡,似敲在心底。待走到最后一阶时,“哗——哗啦——”海浪扑卷的声音,赫然传入耳中。

“小心脚下。”

在她身后,胡荼冷静的嗓音忽然从容响起。

刘盈止步,环目周遭,发现这裏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唯阴风如刃,刺得人双目发涩。

就在这时,从墓室深处,传来一个温雅的嗓音,语气中似带着由衷赞叹:“早闻岐州云胡府中,有公子胡荼,惊采绝艳,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未入我门,竟能先看破我阵中虚实。”

士逢知己,自是欣喜。

可胡荼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和他玩“久仰”、“神交”的虚把式。他只淡淡一笑,漆亮的眸似浸在水银中的黑曜石,水意淋漓,看似温柔静默,可说出的话,却没一分温存的意思。

“我当往日纵横天下的鸣秀君有多大本事,原来不过是只会玩弄石头的莽夫。”奇门遁甲,变化多端,但是鸣秀在墓室中摆弄的,很显然是石阵。

小狮子从来时言辞犀利,此刻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话里行间,处处透着对鸣秀的讥讽,若是换了别的人,指不定脸色当时就变了,定要拿出本事叫胡荼尝尝厉害。

可对面是名满天天下的鸣秀君。面对这样的侮辱,鸣秀君只是微微一晒,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似空谷一株静开的幽兰。他一点儿也不恼,声音依然是那般清清淡淡:“在下没多大能耐,这石头,玩起来却不见得容易。久仰公子才华倾世,鸣秀如今便以‘迭石阵’一会子。公子若能破得此阵,明秀送公子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

“若破不出呢?”小狮子一如既往地冷戾。

“那就留下来,和鸣秀做个伴吧。”声音在海浪扑卷中,似带着湿润的气息,从容不迫。

话音落下,刘盈只觉似有一把锐利的刀子从头皮剐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她心中暗暗一惊——好霸道的功夫!

“夫子,退开。”胡荼的提醒到底是晚了。仅一晃,刘盈已经入局。

错神的一瞬间,在她眼前,蒙胧出现一个人影——对方长身玉立,乌发披散,自是风流清雅。似有上古时候魏晋遗风,又似带天地玄黄宇宙苍茫。

只一眼,刘盈就觉心口被狠狠一揪,眼前铺天盖地的海水蜂拥而来,眼耳口鼻顿时灌满咸腥水意,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胡荼……”她大叫一声,可声音似水波一漾,迅速湮没不复。

这种情况,让刘盈忽然警觉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缠绕于心。她就像是被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地界,就连手指触碰到的地方,也是尖锐能扎人的利刀!她只觉无以名状的压抑,一时间惊得急喘连连,拼命地跑,要跑出这个挣不出的钵盂!

“夫子,勿失己心?”不知从哪儿,传来胡荼略显急促的声音。

他说得简单,可刘盈完全无法领会。

勿失己心?

那是什么?

在海浪滔天的声响中,胡荼的声音也似乎淡不可闻。

刘盈明明知道自己陷了危局,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满眼血腥,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浓烈的猩红色,其余什么都不剩,似最深沉的噩梦。她看见儿时的自己,缩在树上,那么茂密的树枝,完全遮住了自己影子。可下面,却是残忍的杀戮……

爹、娘倒在血泊中,瘫软的身体已近僵硬。

可杀手还是没有走。

她知道他在等谁,他在等自己。

爹娘临死的时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树林茂密的北方。

那里古木成林,枝叶茂密。他追了一阵,许是忽然明白中计,然后又折回来。她就这么缩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

呼啸的长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杀手守到半夜,终于耐不住,想也不想地朝北方追去。

她知道对方这次走远,再也不会回来,这才颤巍巍地溜下树来,步履踉跄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命,连父母遗骨,都不敢收拾。

“刘盈,那么小的时候,你就如此冷血!”

一个声音在心裏冷冷地讥讽。

不,不是这样的!

她抱着头,心似堵了块巨石。

就在这时,鸣秀君的嗓音陡然一变,竟似挟雷鸣之势,激荡山风海啸,慷慨而歌:“月臻臻兮,海茫茫。大风起兮,云飞扬。山巍巍兮,水汤汤。干坤杳兮,决西江。高山仰止兮,地无极,方圆容我做道场……”

他每唱一句,就似有一阵大风呼啸而来,气势磅礴,挡无可挡,而更多更激烈的潮水也蜂拥而至。

歌吟似有生命,那些字句从他口中道出,便仿佛拥有了生机活力。

刘盈眼前,赫然一空。铺展出一幅巨卷,从盛大奔趋汇流入海的平静,陡然变作了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的海啸山崩。耳边,似敲起夔皮做鼓的巨响,山高入云,沸水汤汤。方寸天地宛如一支银瓶,装不满那么多水,赫然要崩裂开来。

刘盈急得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她听过机关术数的厉害,杀人无形。她知道自己已入鸣秀君的局,再挣不出歌吟,自己就会变成那支瓶!

心裏那个清冷的童音,似另外一个自己,还在不冷不热地讽着。

——刘盈,你压根没心!

——爹娘骨灰犹未凉,你为了自己逃命,就这么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可是生你养你的父母!

——刘盈,你这个不孝女!

那声音密密匝匝,滂沱如骤雨,击在心间。

她费劲一切气力,可是每次手指微微弹动,却被一股澎湃的大力压制下去。

身上,似压了重逾千金的石头。

挣不开,动不得。

不知是不是错觉,耳中在这时,居然听见另一声音响起。是谁在说:“玄隐门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是谁又答了一句,“承蒙谬赞。”

“山巍巍兮水汤汤……”

隐约之中,似有人言。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却仿佛听见小狮子清冷的声音。那声音似揭破蒙蒙灰雾的一双手,纤秀孤白,电光石火间,她眼前忽地浮现曾经一幕往事。

那是在岐州。一日,她下到屋后的深潭想捉一尾红鲤,却被胡荼看见。小狮子以为她误落水中,不顾一切跳了下去,抓住她紧紧不松手,她明明会水,反而被他抓着呛了好几口水,最后,还是她把他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