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些忧伤,刚刚明白(2 / 2)

谁的青春仓皇结 安宁 3855 字 3个月前

知菡在夜色里紧紧握住女孩的手,说:傻瓜,不是我们不美,只是因为森柏挡住了你的视线,让你暂时地,看不到其他的东西,所以,你才会为一点点的失去,而觉得感伤;就像,现在他走了,我们也毕业了,那么多东西都不再回来,但又一个新的开始,却如此轻易地,就掩盖了我们的忧伤……

知菡知道,这些话,其实,她也是刚刚明白。

五月的青石板。

干净的青石板路,被开满蒲公英的古老城墙簇拥着;两三个小孩子自由自在地在其中穿行,全都背了木制的弓箭、手枪,旁若无人地玩自己的游戏;天空和树叶都是水洗过了的,在高高的城墙上,愈发地向蓝处和绿处伸展……这便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让我爱亦让我恨的故乡。

学校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每每走完那段路,我都像从梦里惊醒,安静和热闹,猝然相接。学校距家,有三里路的样子;我却是喜欢步行,而不是像小学时那样,站在外公的后车架上,骄傲地伸开双臂,呜呜地作飞行状。抑或是坐公交车,从最繁华的路段上招摇过市。外公外婆宠我宠得厉害,我说,不,我走着去!他们立刻欢天喜地地说好好好,西西大了,知道疼惜外公外婆了,咱走着去。说完了又无比怜爱地帮我整整衣衫,理理头发;好像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初一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骄蛮丫头。对他们的这种纵容,我丝毫地不领情,我清楚他们是在讨好我,借此弥补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被我原谅的错误。

青石板路的中途,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裏面长满了我喜欢的银杏、玉兰、法桐,还有罂粟。春天的时候,附近一所初中的小女生们,常会结伴过来,在大法桐下的木椅上坐下来,仰头看天,或是很神秘地窃窃私语。每每看到她们那种没有丝毫惧怕的眼神,直直地向我看过来,我都会想起属于自己的初中生活,想起朋友可可和啦啦。

那时侯我是一个多么任性、张扬又快乐的女孩子啊。许多个黄昏,我都会拽了可可和啦啦,飞奔到这个小巧的花园里来,一边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一边等着邻班的几个小男生做完了值日,从青石板路上经过。我们是颇瞧不起初一的小男生们的,一个个青黄不接似的,还缩在小学生的身体里,让人看了觉得幼稚。而女孩子们则往疯里长,除了脸上鲜明的孩子气,身体里已有成熟水果的芬芳了。

我和啦啦、可可就是这样一眨眼就美丽诱人起来的女孩子。我们不仅懂得如何用奇形怪状的小饰品来偷偷地打扮自己,而且已经很清楚地明白,这是一种可人又骄人的资本了。我记得那时侯我们三个五彩缤纷的女孩子,会很招摇地在花园里大声歌唱;而后等着邻班那帮可怜的小男生们走近时,突然地将歌声止住,又啪地跳到木椅上,得意洋洋地笑望着他们。周围的空气里满是挑衅、嘲讽和不可一世的骄傲,一场永远没有输赢的青春的打斗,就这样在黄昏里开始了。

有时候我们也会安安静静地想想心事。其实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顶多是啦啦的网友明明在QQ上挂着,却是灰着头像,隐了身不理她。或者可可的老妈又不厌其烦地跑到老板(班)那儿去,打探她的个人隐私——学习成绩去了。要么是我自己的爸妈,又把架吵到他们单位里去了。这样的烦恼,在我们小小的心裏,相对于肆意绽放的青春,其实是不足挂齿的。尽管它们会时不时地爬出来烦我们一阵子,可是,也会很快被我们嘻嘻哈哈地赶跑的。就像我自己,被父母的争吵声搞得烦了,跑到外公外婆家,在他们的嘘寒问暖里美美地吃上一通,再倒头睡上一觉,就没心没肺地把一切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时候,真的是逍遥自在、无约无束的,否则便不会心甘情愿地花大段大段的时间,只为等着见到那个比我们高一级的男生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懒得去打听,因为我们早已给他准备了一大堆的名字,什么帅帅龙啊上官木子啊布拉德彼特啊贝克汉姆啊,等等等等。每一个名字都是依我们当时的心境,和突然间冒出的奇思怪想而定的。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叫他五月。没有原因,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五月阳光的味道:干爽,洁净,又温和舒适,让人想闭上眼靠一靠,做个安详的好梦。有时候他也会热烈纷繁,豪放不羁;这亦像是五月的阳光,多变,可是骨子里,还是美好又温情的。

三个人闲闲地坐在木椅上,看着青石板路上的行人,断断续续地流来流去。知道他是宣传部的部长,很忙;常常是过了六点,才会骑了单车,驶过洒满余晖的青石板路。我们的心,也在那时,倏地进入“一级备战状态”。看他骑到和我们一条水平线上的时候,可可甚至会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可是也只有这样呆呆地看他慢慢地驶出我们的视线,一拐弯,再也看不见了。从没有想过,像对邻班的那群小男生,站到木椅上,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声歌唱着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像也从没有注意过我们;或者,是把我们当成了花园里一株静默的植物,熟视无睹?可是,三个人依然狂热又固执地每天下午等着他骑过青石板,看他好看的影子在城墙上一点点地滑过;还有他额前遮住了一只眼睛的头发,在温暖的阳光里泛着点点的光泽;嘴唇是厚实的,竟是有一丝丝的性感!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终于鼓足了勇气,是啦啦先开的头。我们跳起来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叫:五月!五月!!五月!!!他也终于向我们看过来,可是却没有停车;眼神,亦是迷惑不解的,很陌生很遥远的感觉。一年多辛苦又漫长的等待,就在这样不长不短的对视里,慢慢慢慢地划破我们的心。亦是啦啦,第一个,在他的背影无情地逝去后,大声哭了出来。我和可可拼命地劝她,说啦啦不要哭啊,一年后我们考上高中又可以见到他啦,别哭别哭。可是说着说着,我和可可竟也有泪,哗哗地流出来了。我想起我们只顾着拼命要见他最后一面,竟忘了打听,他究竟去了哪一所高中!

那个被我们叫做五月的男生,就这样一下子消失掉了。我们都来不及回味那浓浓淡淡的哀愁,中考,就狂奔来了。

那一年,于我,是黯淡的。父母终于离了婚。父亲去了另一个城市,又很快地在那儿定居,结婚。而母亲,先是神情恍惚,请了假在家休养,中考过后,就被外公外婆送进了疗养院。那个疗养院,我曾经路过,裏面住满了许多神经失常的大人。给了我生命却不给我关爱的这样两个人,竟像是五月,回头漠然地一瞥,转身走掉了。

中考后的啦啦和可可,直升了本校的高中。而我,不管她们怎样的劝阻,还是去了青石板路尽头的那所热闹的高中。我希望那种与我不相干的热闹,可以冲淡本该是花季的十六岁里,所有的哀伤。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外公说要骑车送我去。我头也没回,只冷冷地一句: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走;便硬生生地将他们满满当当的笑容给冻结在脸上了。他们不肯在我面前承认,他们曾经多么粗暴地“消灭”了年轻时母亲的爱情,强迫她嫁给一个被我叫了十六年父亲的人,把和我一样美丽又骄傲的母亲,一点点地毁掉——那么,我又何必隐瞒自己的不幸?这样一个埋藏了十几年的故事,是有一次下楼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的;只是刚刚关了门,外婆的哭声,就传出来了;我不敢相信的事实,也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外公重重的叹息,直刺我的心底。

我始终没有揭穿他们。我只是很冷漠地应对着他们拼命偿还什么一般的宠爱。花季还刚刚来,我怎么竟像是在长长的雨季里,孤单地穿梭?!

在那个热闹的高中里,没有了啦啦和可可的陪伴,我愈加地落寞。直到有一天,高一过了一半,我的一篇文章,在校报的征文里,得了第一名。有人传话过来,说校报的主编在编辑部等我,和我商量,乐不乐意加盟他们的文学社团。我只是淡淡地笑笑,想也没想,就在下午放了学,带了简单的理由和答案,去了那个我常常不屑一顾的校报编辑部。还记得那个阳光像蝉翼一样透明的午后,推开厚重的木门,在靠窗的书桌后面,站起一个有温暖微笑的男生,对我说:你好,西西,我是林纾。那个男生,就是曾经从我的生命里,消逝了一年多的五月!曾经被我们赐予了那么多美好的名字,而此时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的五月!曾经让我们三个女孩子,疯狂爱恋过两年多的五月!

那以后的时光,便开心得要疯。我跟着五月各处奔跑着做采访,找新闻,给报纸画灵动的插图和漫画,字斟句酌地看每一篇稿子。来不及回家吃饭的时候,买大碗面来冲了吃。我开始习惯六点之后回家,也开始习惯坐在五月的后车架上,穿过热闹扑面而来的广场和街道。有一天我问五月,为什么不再走以前的青石板路?五月愣了片刻才说,太安静的路,会让人心如止水,也会让人寂寞忧郁;时常地在闹市里走走,你会被那种浓浓的生活气息所感染、冲击,甚至沸腾。说完了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西西,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爱走那条青石板路?我坐在后车架上,看着又高又蓝的天空,和五月肩头跳跃着的细碎的阳光,微微笑着,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个属于我和啦啦,还有可可的秘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过五月。而另一个关于我和五月的秘密,自始至终,我也没有对啦啦和可可讲起。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女孩子自私起来,竟是可以忘掉推心置腹的朋友。

高一结束时的暑假,我随了外公外婆,第一次走进那个让我恐惧的疗养院。在一个陈设简单的病房里,看见了母亲。她的气色,竟是出乎意料地好得多。照看她的护士告诉我们,母亲的情绪日渐地稳定,偶而,她可以很清醒地回答护士的问题,或是倚在窗户旁,看看外面白杨撑起的天空。那天母亲以一种懒散的姿势斜倚在床头,手里织着好象永远也织不完的围巾。围巾是火红色的,在盛夏里,那种鲜艳看了让人心惊。那些毛线,是外婆买来送母亲的,她知道母亲喜欢那种热烈的红色,生命在这种颜色上,流转纷呈,生生不息。

母亲终于没有认出我们。她像个安静的羔羊,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个外人永远无法介入的梦。临走的时候,外公硬塞给那个好脾气的护士一个红包。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有人叫我的乳名。慌慌地回过头去,竟是母亲,对了身旁大大的布娃娃,一声声地叫我的乳名,眼神里写满的,是无限的爱怜和疼惜。我的泪,还没有涌出来,外公,这个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感情的老军人,已是失声哭出来了。

高三只上了两个月,五月就辞了校报主编的职务。突然地没了他的陪伴,我有些孤单;可还是听了五月的话,在一个星期后,递交了自荐校报主编的申请。聘任书下来的时候,我在校园里碰见抱了书匆匆赶往教室的五月;他像个体贴的大哥,很有力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西西,我们一起加油吧!我使劲地点头,知道以后的路,无论是寂寞的青石板,还是繁华的闹市区,都要我自己,来走了。

不和五月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又想起啦啦和可可。我写信告诉她们,我报了理科,做了校报的主编,还和我们在梦里才可以打上一声招呼的五月成了朋友……她们的回信,亦是一样的简短,说:西西,你倒底还是深爱着你的妈妈,否则,这样一个才女,怎会报了理科,弃文从医?又说终于开始收收心,好好学习了,要不就对不起爹妈买来的营养品了……关于五月,她们竟是淡漠地只有一句:那个快让我们忘光了模样的五月,还好吧?

我有些黯然,她们怎么可以忘掉我们一起为之大哭过的五月?!可是走在那条很长时间都不曾走过的青石板路上,想起两年前的那些忧伤和快乐,寂寞与丰盈,眼泪和歌声,梦想与放纵;想起这一个五月已经走远,下一个五月还遥遥无期,可是十七岁的雨季,终于,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