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12年,巴尔的摩(2 / 2)

她怏怏地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高翔,如果你是为我当年讲的那句话生气,我愿意道歉。”

高翔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现在一直把愿意道歉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很想知道,你是真的觉得抱歉呢,还是觉得这样解决问题最方便?”

她苦笑:“道歉确实是医生必修的功课之一,哪怕什么也没做错,一样要对病人和亲属的损失表示歉意。高翔,我们都是成年人,就算生我的气,也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赔上时间惩罚我。”

“我的确生气,但肯定不是以你想象的那样在生你的气。你当年说的那句话,之所以会让我愤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恰好是因为你说中了一部分我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确实是从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

左思安再度呆住,怔怔看着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都竭力避开禁忌,太想保持那个让你无条件信任的状态,太想让我对你的感情显得无可指责,我应该不至于看不出你为什么要讲那句话。”

左思安无力地将下巴搁到膝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高翔走过来,做到床边,拿起她枕边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布熊端详着,然后伸手拨开她半干的头发,看她颈后那个纹身:“Strive to be happy,为什么会把这句诗文在身上?”

她合上眼,没有回答。

“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过去。所以我来了,决定留下。”

静默之中,高翔的手指轻轻拂过左思安那处文身,然后俯头,嘴唇贴了上去,轻轻吻每一个字母,他的呼吸吹拂着她颈后细软的头发,一下一下,不易察觉的节奏如同温柔的潮汐慢慢泛起。她顿时僵住,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急骤猛烈,不亚于置身于高原地区,同时血液却似乎在飞速流失,全身一阵阵发冷,以至于战栗起来。

不知不觉之间,他将她拉起来,让她面对自己,他的嘴唇从她的颈项移到她的耳朵上,含住她的耳垂,她顿时全身发软。当他开始吻她的嘴唇时,她再次发现,自己和17岁那年在中山公园的水杉林内被他亲吻一样,陷于耳鸣眩晕之中,口干舌燥,根本无法抗拒。

他撩起她的t恤,抚摸她的身体,相比起少女时期的过分纤瘦,现在的她有着成熟柔美的曲线,肌肤润泽,如水一般呈现在他面前,他一路吻下来,听到她控制不住发出低低喘息,原本撑在他肩头的手迟疑地变成了爱抚。

就在这时,左思安放在床头柜上的寻呼机突然发出尖锐地鸣叫,两人同时一惊,她有片刻的迷惘,看着上方的高翔,然后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拿起寻呼机一看,马上翻身下床:“有紧急情况,我必须马上返回医院。”

“我陪你过去。”

左思安来不及说什么,拿了车钥匙匆匆下楼出门。

到了医院,左思安匆匆向裏面跑去,值班护士告诉她,巴尔的摩市郊出了一场连环车祸,一辆旅游扯撞到护栏后颠覆,造成扯上2名旅客当场死亡,包括司机在内,有40多人受伤,,其中多人伤势严重。

高翔留在外面的休息区,他出入医院的次数不少,但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医生收治急诊病人。伤者源源不断送进来,不当班的医生跟左思安一样,穿着各式便装,纷纷从医院外赶来,参加急诊转诊。

左思安进入手术室,直到七小时后才出来,然后继续处理其他病人,对护士交代护理注意事项。等高翔买来咖啡,却到处都没看到她,还是一名护士留意到,指点他去她与其他医生通常小憩的地方。

他走过去,只见那是一间房消毒床单和工作服的房间,有两名医生外在一遍,已经睡着,但左思安没睡,她正拥着一名神情沮丧的女孩子,同时说着什么。

她看到了高翔,微微示意,他站住。只见灯光下她的面孔充满倦意,分明已经消耗了所有的体力,却仍旧站的笔直,仿佛唯恐懈怠下来,就再也无力支撑。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凝滞。

“一个病人刚推进手术室就不治了,很年轻,才20岁。这女孩子才读医学院三年级,刚开始实习,看到同龄人在眼前死去,很受冲击。”

他搂住了她的肩头,她摇摇头:“我没事,毕竟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

话是这么说,一直到换好衣服回家,左思安都保持着沉默。她拖着步子上楼,上到一半,突然停住,扶着楼梯栏杆,回头看向高翔:“这就是我的生活高翔,我每天得在医院待至少12个小时,任何时间接到传呼,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我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给你,你留下,什么也不能改变。”

高翔静静看着她:“你太累了,去睡吧。不要急着下结论。”

接下来的时间里,左思安一直有意识地躲着高翔,甚至尽量不会来吃饭,回家之后,也是马上将自己关进卧室,不再出来。高线并不过于紧逼,若无其事地做饭,见她不肯吃晚饭,居然做了便当,在她清晨出门前递给她,让她带去医院做午餐。她一脸几欲崩溃的表情,却讲不出话来,只得挫败地接过来,匆匆出门。

晚上他又很晚回家,下车之后,却意外看到高翔正要拿了钥匙开门,他一生运动装束,同时拿肩上搭的毛巾擦汗。

她大惊,匆匆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去跑步了?”

他点头:“对。”

“千万不要在夜晚出去跑步,我说过这一带治安不算很好,过去两个街区就更糟糕,好多房屋都已经空置,被流浪汉占据了,跑那边很危险。”

他不动声色:“但你还是要坚持住这裏?”

“我住了三年,只要小心,不会出事。”

“那你也不必担心我。”

她抓住他不放:“不行,万一出事怎么办?”

“你会难过,还是松一口气?”

她怔住,松开手,取出钥匙开门,径自进去,准备直接上楼,高翔一把拖住她:“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了,高翔。请不要在我这裏出事,否则,我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

她眼里的痛楚让他有些震惊,他抱住她:“对不起,我会小心的,以后开车去健身房运动。”

高翔有一个长期保持健康运动习惯的男人的身体,坚实有力,此时散发着跑步之后的热气,带着些许汗味,包围着她,带着遥远的熟悉感,拨动记忆深处贮存的某个信息,她一时有些迷茫,带他吻向她,她才惊觉过来,慌忙向后退去,背抵着门,再无可退,他的吻在加深,她呼吸困难,身体发软,即将融化的感觉笼罩着她,既甜蜜,又令她心生恐惧。

她努力推开他一点儿,喘息着说:“不行,请……不要这样。”

他引诱地说:“你明明想要我的。”

她双手撑在他肩上,在两人之间隔出一个空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而清晰地说:“是的,我想要,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恐惧性的女孩子了,高翔,累到一定程度,跟男人做|爱,是最好的放松。但是,和你不行。”

高翔怔住,放开她,眼底情欲退去,回复清明,若有所思看着她,然后笑了:“讲这个话,扫我的兴足够了,但不可能赶走我,小安。”

她气馁,听了一会儿,恳求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的是你。”

她一时讲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完全同意。”

“不是现在,明天吧。我明天休息,陪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里?”

听到她主动邀约,高翔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经转了这个城市不少地方,不必拿我当观光客招待,你平常这天怎么安排?”

“关掉闹钟,睡到自然醒,如果天气好,就去内港散步,喝咖啡,买带面包微微海鸥,再找一间餐馆吃饭。”

“那就还是这样好了。”

巴尔的摩的内港与11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游客聚集的地方。

高翔与左思安坐在海港边的长椅上喝着咖啡,海风徐徐吹来,前方海面上游艇和帆船来往不绝,不远处正式那幢与纽约前世贸中心同名的27层五角形建筑。

左思安告诉高翔,很多人觉得这座大厦尽管由知名建筑师设计师贝津铭设计,还是显得非常难看。高翔大量了一眼,客观的说:“说不上难看,但也确实没什么特点。你还是觉得这裏有些像汉江吗?”

她摇摇头:“这次回去一趟,我反而不确定汉江是什么样子了。高翔,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有工作,你还有家庭需要照顾,不应该长期滞留在这裏。”

“说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带儿子来美国读高中。”

左思安吓得顿时为之色变,脱口而出:“千万不要来巴尔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闲地说:“巴尔的摩治安不够好,而且他也不喜欢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居然对纽约还留有一点儿印象,愿意去那里上学。”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急急地问:“那么你呢,也会搬去纽约对不对?”

“他去寄宿学校,不需要我陪伴,我会留在巴尔的摩。”

“高翔,你如果坚持留在这裏,怎么跟他解释你的行踪。”

“他足够大了,不会天真到认为我的感情世界应该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诉他我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够理解。”

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父母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了,你不会仍处在你母亲的监管之下吧?”

她张嘴,一时讲不出话来,却记起他嘲笑过她这个表情有装嫩嫌疑,只得如同进手术室前一般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尽可能用平和讲道理的语气说:“但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个15岁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颠覆会有什么后果,你不能这样做。”

“你记得刘雅琴对我母亲的敲诈吗?”

“不是没有成功吗?”

“就算刘雅琴没有得逞,小飞的身世也不是绝对的秘密。我不想让他由别人嘴裏知道这件事,所以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来跟他谈谈。”

她一下跳了起来:“不不不,绝对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么跟儿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讲出我……和他的关系,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打算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不会强求。”

“高翔,你这样做,只会搅乱所有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请不要这样,离开这裏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别这么急着赶我走,先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宁,不知从何说起:迟疑一下:“我说过了,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然后做住院医生……”

“离开纽约之后的那个圣诞节,你为什么回去芬兰?”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意思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芬兰?”

“我去波特兰找你,你妈妈告诉我,你去芬兰旅游了。”

她惊讶至极,喃喃地说:“我妈没告诉我你来过。”

“你摆脱了我,她开心还来不及,只说你已经转学,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扰。”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连你转到哪个学校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更不会对你提我过去的事情。”

左思安哑然。

“好了,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择冬天去芬兰?想看冰天雪地的话,波特兰就足够了。”

“我只是……不想留在波特兰过圣诞节,可是世界那么大,总不能随手在地图上一点,指到哪里就去哪里,刚好听到一个妈妈给她的孩子讲圣诞老人住的地方,听到了拉普兰这个地名,于是决定去拉普兰看看。”

“拉普兰?”他皱眉,“你想亲眼看圣诞老人分装礼物吗?”

“当年住在刘湾的时候,电视台在放一个老动画片,叫《尼尔斯企鹅旅行记》,晶晶每天去邻居家里看,回来以后就跟我讨论。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本来没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谈的最多的就是尼尔斯和家里那只叫毛瑧的鹅一起跟着大雁飞去的地方:拉普兰。晶晶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地名,念起来音节动听,又遥远,又壮丽。她最爱反覆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到拉普兰去,到拉普兰去,还编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兰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而且给晶晶寄了那张明信片?”

“对晶晶来讲,拉普兰是乡村以外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拉普兰是尼尔斯去了以后,才能变回一个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亲刚把汉江的房子卖了,把钱全寄给了我;你曾对我说过,会给我一个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个再也没家可回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决定去拉普兰,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会比我返回纽约过的圣诞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连续流连各个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瘾君子皮条客关在一起,绝对是不愉快的经历。”左思安怔怔看着他,他微笑,“吓到了吗?”

她内心翻腾,讲不出话来。

“不如我跟你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吧。”

“你离开纽约以后,我送母亲和儿子回国,然后一个人在纽约晃荡了好久。‘9?11’过后,那座城市气氛很紧张,并不是一个适合无所事事闲待着的地方,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荒唐很颓废,幸好那个朋友陪着我。胡混了四个多月,我父亲过来,把握拖回了国,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纽约,并且见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着。

“回去以后,我协助父亲,并开始按原来的计划自己出来做一点儿小生意,先是红酒代理,后来与朋友合作风险投资,对了,还买了一家不赚钱的咖啡馆,打算一直那样经营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至于感情方面,我没有订婚,但我交往过不止一任女朋友,我会明白告诉她们,我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过我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们。你看,我彻底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人,我猜这才会真的吓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声说:“其实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个。”

“是啊,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可是我回头概括自己的生活,不过就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不少地方,结识了很多人 ,这么简单平淡几句话就能讲完,又怎么能指望你告诉我更多。”

“高翔,11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19岁,你今年30岁你长达成熟了,成了医生,见惯生死,有稳定的、可以给人开刀的手,你甚至变得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别人的情绪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还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听我说完。我问我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能够促使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告诉我,他不过是让你觉得,自由为我做出牺牲,才算是对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经历过最投入、最真实的人生。你的离开,并没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样的牺牲。”

左思安痛苦地摇头:“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说到底,我其实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忆纠缠,我怕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怜悯,我怕我没法儿让你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怕面对你的家人,更怕面对你可能的后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已经很勇敢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信息。我犹豫了太长时间,才去美国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这是我的错。”

“我们这样翻出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回国吧,放开过去的一切,找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好好爱她,好好生活。”

“真实一个不错的忠告,不过我们好像都已经做过了尝试,我差一点就想和晓研结婚,你也试着与宇哥男人订了婚,结果似乎都不够理想。”

提起这件事,她怅然若失:“我只是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等我完成住院医生培训,就不会这样忙了。”

他笑了:“别自欺欺人了,你会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科医生,会有专业上更高的追求,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会越来越来像你母亲,感情只会越来越被你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

他承认他说的没错:“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并不是你母亲。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会选择一个过于艰苦的职业;不会在跟我分手之后,住到这座城市,把当初我希望你过得生活文到颈后。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会二话不说离开,但是,你把并没有忘记。”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队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群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很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着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认得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认得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那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起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坑内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单项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定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了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了首英文诗。那是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发随风扬起,让他为之神迷。那一刻,他愿她永远保有快乐,也深信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开口:“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能够正视人的身体,能够淡忘过去的不愉快,能够不再把噩梦当回事,总之,能够把生活安顿好了。可是这次订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约,然后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我被停职……我突然发现,我对一切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的生活看起来是按计划进行,其实已经面目全非、不受控制。”

“所以你决定回国看看?”

“我并不是要打搅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强的信心。”

“我先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视过去,重新开始完整的人生,结果……又连带着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温和的说:“我也要谢谢你这次停职,不然我们也许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她微微一震,涩然微笑:“也许不见更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能怎么想?当年把我们阻隔开的一切都还在。高翔,我甚至在没有当年试图对抗命运的孤勇,我们不可能重来一次。”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平头一次,我有点儿后悔放弃了把事业做大,挣出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显赫的名声的机会,不然我可以舍弃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让你相信我的决心。小安,我现在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生意人,我要放弃的是一点儿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除非你在意你将来成为名医后,有人会来采访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但是’,不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但是’主宰我们的生活。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紧她的手,深深滴凝视她,“这一次,没有人恩能够改变我的决定,包括你在内。”

左思安看着高翔,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出现,陪她走过噩梦随行的青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他,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收藏于她记忆的深处,一直伴随着她。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当所有伤害都成为过往,终于抵达时间的彼岸,她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爱他,更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巴尔的摩也许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们的记忆仍鲜活存在于此。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携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