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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 沈裕过来探视时,她正在看那两本《黛馨》,沈裕在案边坐下来, 后面有狱卒奉了酒食上来,其情其景, 十二年前依稀相似。
唐黛将二人的杯盏俱都斟满, 与他对饮。沈裕脸色阴沉:“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
唐黛笑着摇头:“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呢?”她挟了菜放在他碟子里:“王上就是让他和我、当然还有王爷您绝裂。他若知道我与他之间其实并无仇怨, 必会因我和王上产生嫌隙。而这时候, 王爷已经保护不了他, 小民亦已沦为阶下囚,更是护不住他了。如此,莫若就让他相信这本《黛馨》。”
沈裕便有些吃味:“怎么从来也不见你对本王如此上心。”
唐黛笑着再为他斟酒:“因为他是小民的儿子,王爷却不是。”
沈裕:“……”
她再次举杯敬他:“王爷,小民想求你一件事。”
沈裕将杯中酒饮尽, 竟然一阵咳嗽:“还是老规矩么?”
唐黛愣了一阵, 方才想起,顿时笑不可抑:“难得王爷竟然还有这兴趣, 小民定当奉陪。”
沈裕一直看着她, 时间似乎并未改变她的容颜,他还能记得那个深秋时节, 兰若寺的窗棂缝隙中那惊鸿一瞥:“说吧。”
“请王爷包括浮云小筑的家人, 永远不要告诉果儿, 他的身世。”
是酒太烈了, 她的两颊竟然起了两朵红霞,沈裕随手将她杯中的残酒亦饮了:“即使你死后,也不必吗?”
“不必。”若已经铸成大错,将错就错即可,又何必待结局已定时,弄个幡然悔悟,抱撼终身?
“……可以。”
两个人一直谈到入夜,沈裕始将离去,他站起身,锦衣素色如旧:“不再试图求本王一次么?或许会有转机。”
“但请王爷记得今日之约,小民……不敢再劳烦王爷。”
沈裕轻声叹息,转身时他突然开口:“袋子,从始自终,你爱过本王吗?”
哪怕就一丝一毫,你爱过吗?
许是他问得实在太认真,唐黛也怔了半晌,始才低声道:“自始自终,王爷爱过小民吗?”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你爱过我吗?
沈裕又开始咳嗽,他有些憎厌现在的身体。
爱过吗?
许是没有吧。所以,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爱过谁,对吗?
谁也没有爱过,于是便可不用难过,对吗?
他转身欲出门,唐黛讪笑:“王爷不是说老规矩么?若今日不兑,小民只恐时日无多。”
临出牢门的沈裕闻言,仍矮了身出去:“欠着吧,若是这世时日无多,本王……也不介意顺延至来世。”
来世……他对她许来世,他回头看她,那发际竟隐约已现白发:“若有来世,本王也想纯纯粹粹的爱一回,不需理会皇城,没有长安,像你的每一部小说里、那些主角一样。”
他转身离开,唐黛仍站在牢室里看他的背影,她突然叫住他,语声带笑:“王爷,其实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就算贯穿全文,作者给出从题序到终章所有的戏份,你最终也不过只是一个龙套。所以王爷不必悲伤,若这故事的结局惹你不快了……就当故事未完待续,而女主未去,且忘了这个结局。”
沈裕脚步微滞,没有回头,唐黛突然不愿意再有人前来探视她。
所有前来探视的人,最终留给她的,也不过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可是在小说里,主角临终前一夜,总是有许多旧友到访的,像是对这一生的回顾。
所以唐黛亦可知这一夜怕是不得安宁。
二更时分刑远摸进来,这里是刑部大狱,这次抓获的写手数百名,是以看守并不能面面俱到。
刑远随沈裕掌管刑部多年,这牢中铁锁他再熟悉不过,所以他打开牢门时不费吹灰之力:“跟我走!”
他对唐黛如此说。
唐黛突然理解了何馨,如果是十年前、如果时间再倒退十年……
可是十年之后的唐黛,当这本破小说的作者真的愿意开金手指放她走的时候,她已不能再不顾一切:“刑远,你快走吧。”
刑远站在牢门前向她伸出手来,再度重复:“跟我走。”
唐黛只是轻轻摇头:“沈曦马上就快来了,你再不走就晚了。”
刑远依旧坚决:“跟我走,我陪你浪迹天涯。”
唐黛抬头看他,她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刑远,如果某一天,沈裕命你将我带回来,你会再将我带回他身边吗?”
刑远犹豫了片刻,没有作答。他对她本就不是爱,更多的是一种报偿。可是他对沈裕的忠诚,除了唐果儿,再没有其它可以动摇。刑远的手停在唐黛面前,唐黛含笑望他,她的眼中凝结着异乡旅人历尽风尘、不见归途的疲惫。她缓缓环视这阴暗潮湿的大牢,对上无数眼神。她不能走,如果她离开,沈曦必将恼羞成怒,公开亭的写手剩不下几个。她轻轻摇头:“你不是那个可以伴我天涯的人,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
不知谁的脚步开始逼近,周围的犯人听见声响,山呼般喊冤。唐黛唇边带了一丝笑意:“刑远,你若再不走,定会连累沈裕。”刑远伸出的手紧握成拳缓缓收回,他知道来人是谁,再不能犹豫,翻身跃上房梁,转瞬不见。
只稍片刻,唐黛便看见沈曦,十六岁的他已长高了许多,脸庞亦也褪去了当初的稚嫩,举止间颇显了几分不怒而威的压迫之势。
有狱卒试图打开牢门,他挥手制止了。二人就这么隔栏对视了一阵,他方缓缓开口:“明日午时,朕会令皇叔亲自督刑。”他的声音里有着莫名的快意:“他督管刑部多年,这想必是擅长的。”
唐黛对此并不在意,她甚至重新在案前坐下来,准备加紧补完《寐语》,沈曦颇觉无趣,他还记得这些年,他的皇叔在大荥一手遮天,连带眼前这个女人也贵极一时,而他,像一个傀儡一样龟缩在皇城里,被所有人看成一个笑柄。
他恨沈裕,恨他假仁假义,比他篡位夺权更恨。十六岁的他还藏不住话,所以他告诉唐黛:“朕赢了。”
唐黛俯在案间,许久才含笑望他:“你爱过武昙吗?”
沈曦眸色中冷光一凝,复才冷笑:“朕从来没有爱过她,朕有后宫佳丽三千,唯独不缺的就是女人。”
可是那是他的第一个妻子,不管是虚假还是真心,他陪着她作了八百多个日夜的恩爱夫妻。
唐黛不知道是不是皇族的血液里,都流趟着这一分倔强孤傲,但是面前的沈曦,和沈裕、沈辄,惊人的相似。
示威完毕,沈曦却并不觉得多愉快。他转身欲走,唐黛轻声唤住他:“其实输的人是你,沈曦。”他停住脚步,身后的人语声甚低,波澜不惊:“他成功地把你变成了他理想中的样子。”
他转过头去,那一身明黄将牢狱中的阴暗似都掩没了几分。唐黛的案间那支蜡烛已燃却了一半,她仰头朝他微笑,那笑容竟然甚是柔和,像她对唐世安一样:“其实这世上最可怜的就是你们这些帝王,到最后高坐明堂,而枕边、心上,竟然什么也没剩下。”
沈曦的眼里已隐有泪光,他还太小,有些东西还不能完全隐藏。他确有佳丽三千,但三千佳丽、胭脂粉黛中,再不见最初的那个人。
唐黛重又低头研墨,那墨锭与她之前所用的颜色不一样,她微蹙了眉,似对此颜色不满,声音却是毫不在意的:“不过幸好你还有一个弟弟,否则这大荥皇宫就真的太寂寞了。”
那声音实在是很低,但刑部大牢,终年死一般静,已足够沈曦听清。他微敛了浓眉追问:“世安真的是我弟弟吗?若是他真的是,你怎么可能将他养大?”
对此唐黛也一脸遗撼:“当时小民怎么知道他长大后会如此的忤逆不孝呢?”言毕她又高兴起来:“王上,看在小民对你兄弟好歹也算有点养育之恩的份上,你可不可以高抬贵手……”
沈曦紧绷了脸欲走:“朕不可能放过你。”
“小民也不敢再求活命,只是王上,小民生性便是怕疼的,这个烧死实在是太残忍了,王上素来宽仁,还请替小民换个痛快点的死法,也算是聊报小民对小王爷的那点恩情吧。”
“哼!”沈曦终是大步离去,唐黛亦未起身,她今天已经看过好几个人的背景,不需要多出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