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知道,李孟刚才的大笑不是为陈圆圆上门而笑,而是笑这个世代,晚明时代,果然是末世的气象。
名臣烈女,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传扬,别说是传扬,甚至连值得传扬的人都没有,而名扬天下的人,不是奸邪小人,就是风月名妓,这个末世根本没有什么英雄,这个时代,或许和晚清龚自珍所叹息的那般“如今的时代,就连匪盗之中都没有杰出的人物,天下都是平庸之辈”。
这样的时代,这样的衰颓,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变量,那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敢想象啊!
屋中安静了一会,李孟沉声开口说道:
“一名女孩,被当作商品送来送去,想想也真是可怜,袁先生,收下来吧。”
袁文宏板着脸,站起来躬身领命,心中松了口气,心向这个难办的差事总算是有个结果,刚要告退,就听到李孟开口说道:
“问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让内帐房那边帮着操办下。”
这个命令,袁文宏却能猜到一二,准备领命去办,刚转身迈步,就被李孟叫住,又是沉声吩咐道:
“袁先生,现在知会赵能、周扬、宁乾贵、黄平到本帅这边来下,有辽东之事要商议,留那吴家的使者呆几天,让他那边带个答覆回去。”
当天晚上,袁文宏去客栈那边说了李孟的答覆,吴木桓满脸大功告成的表情,不过等把陈圆圆请出来之后,袁文宏隔着屏风把李孟的意思转达给这个女孩,在屏风后面的陈圆圆沉静了好一会,过了会才听到那边有轻声的啜泣。
吴木桓尽管心中疑惑,可人已经是送了出去,他没有资格说什么,只得是在边上听着,等那轻声的啜泣停息,就听到陈圆圆在屏风后面幽幽的说道:
“多谢大帅的大恩大德,贱妾已经无心留恋俗世,愿意出家为尼,还请成全。”
一听这话,吴木桓脸上顿时变色,好不容易选了个可以讨对方欢心的礼物送过来,可这“礼物”却要出家为尼,那还有什么意义,这吴木桓马上就要出声呵斥,却听到那边的袁文宏客气的说道:
“姑娘既然这番请求,那就请在客栈内等候几天,山东这边自会安排,稍安勿躁。”
话说完,那边吴木桓还没有张口,就有袁文宏带着的丫鬟、婆子的走进来把陈圆圆带到了胶州营安排的地方。
和一直是被人宠爱,而且自高身价的顾横波和柳如是不同,陈圆圆这几年的命运可是说是跌宕起伏,被人当作物品送来送去,吴三桂少年将军,风华正茂,本以为这就是最后的归宿,可没想到这种安宁日子过了不到两年,又被吴家当成礼物送到了山东来,这真是让她心如死灰。
谁想到这山东倒是通情达理,直接让她选个出路,凡是聪慧者,都能从李孟的话和安排中明白些什么。
并不想收入内府,却又可怜身世处境,索性是给予收留,心如死灰的女子能有什么出路,难道还能继续去卖笑不成,除却出家之外,选择也没什么了。
内帐房对这件事情的反应特别的快,袁文宏这边把李孟的意见传达过去,当日间银两人工什么的都是拨付了下来。
决定在镇东将军府的边上兴建一座尼庵,供养观音,就请这陈圆圆来主持,本来这木云瑶就是有身孕在身,情绪正是脆弱的时候,不能让她受到什么刺|激,何况,其余的几个女子想的很明白,不能再给自己增加对手了。
吴木桓本以为自家的礼物搔到痒处,谁想到山东这边居然这么处置,心中忐忑之极,不过第二天,山东这边就提出了几个条件。
这种办事的效率让吴木桓瞠目结舌,这年头的大明官佐衙门,哪个不是先送礼,然后再酒宴客套,双方混得熟悉了才开始谈正事,谈着正事的时候,还要讲究个分寸节奏,不能说的太明白。
可这山东根本没有那么多讲究,直接是开门见山,毫不客气,不过这样也好,回去之后直接就可以和将主禀报,算是此行不虚。
山东条件不复杂,甚至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比如说允许山东灵山商行在山海关和宁远一线开设商行分号,并且在吴三桂的控制区域内,寻找能够停靠船只的港口,进行往来贸易。
如果条件允许,山东可以在北直隶招募平民百姓去往辽镇耕种,设置屯田田庄,屯田所得,可以酌情分给辽镇部分。
辽东苦寒,不适合晒盐,吃用的盐货大部分要北直隶的长芦盐场供给,山东的条件是,辽东如果把自己煮盐的事情停下来,山东可以低价供给更多的盐货。
这些条件,听得吴木桓一楞一愣的,心想这个山东总兵太没出息了,怎么满脑袋都是想着怎么赚钱。
吴木桓也就是心中想想,这么快得到山东的回应,也算是不虚此行,当即说是回去商议,就此告辞。
平心而论,山东的这些要求看着都是对关外辽镇有利无害的,山海关到宁远一线地方苦寒不说,还是明清战争的最前线,彼此之间杀来杀去,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山东愿意开设商行,那自然是双方方便。
屯田田庄若是在别处,恐怕会和当地的地主士绅冲突,可在辽东,唯一不缺的就是土地,最缺的就是人口。
既然山东愿意自己召集人口去开垦,并且要交给辽镇粮食收成,那辽镇的官兵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地方,这对他们没有一点的坏处。
而设立港口供应盐货这几项,或者和辽镇没什么关系或者是辽镇急需的事情,吴木桓走的时候都有些糊涂了,本来这次他来山东,是来示好交结的,可山东提出来的这些条件,倒好像是反了过来。
地主将门出身的吴家当然不会明白胶州营这些条件的用意,胶州营也不指望这些条件对方会欣喜的答应下来,双方目前还隔着个永平府,山东兵马对山海关和辽镇还是鞭长莫及,慢慢谈条件也不着急。
送走了吴木桓的当天,在镇东将军府的边上,一座尼庵当日建起,反正济南城中的空置房屋很多,以内帐房在济南城中的行事权力和效率,旦夕即成。
吴家的使者一走,山东来了一个李孟不得不亲自出面接待的客人,从京师过来的兵部侍郎魏乐泉。
这魏乐泉和那罗侍郎不同,贫寒士子出身,后来娶了朝中某大佬的女儿之后这才是飞黄腾达起来,有这些经历,自然行事思考都要周全许多,尽管是二月初十离开京城,可魏乐泉却走的极慢。
一边是搜罗京师的消息,一边是搜罗山东的消息,崇祯皇帝朝令夕改的脾气他心中清楚,出京时候的交待给自己的底线,天知道半途中会不会有变化,如果自己不能及时知道的话,那就是天大的祸患了。
所以侍郎魏乐泉等待着和自己亲厚的那些同僚和他妻子家的那些关系,每天给传递的消息和局面的变化,如果有什么变动,宁可停下来和京师那边再进行确认,也不肯贸然的匆匆赶路。
这么磨磨蹭蹭的一路南来,等到达山东之后,已经快要过去一个月了,魏乐泉从北直隶进入山东的时候,清楚的看到了北直隶和山东截然不同的风貌,也看到了那些过来护衞他的士兵们的精强。
而且魏乐泉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是来山东和李孟谈条件,是要来讨价还价的,切莫把自己当作朝廷的钦差,卖弄面子。
进入济南之后,护送他的兵马就把消息传到了镇东将军府那边,按说这等朝廷派下来的高品官员,地方上也要相应的高规格接待,做到恭恭敬敬,最起码地方上的官员,应该主动的去上差居住的地方问好请安。
巡抚颜继祖和周扬他们商议之后,倒也不准备在这个上面给朝廷什么难堪,准备派人去把这场面的事情做足。
没想到的是,山东这边还没什么行动,魏乐泉先把帖子递到了镇东将军府,说是李将军有没有时间接见。
这态度可是谦卑到了十分,客气到了极点,李孟这边行事,不牵扯到原则上的时候,向来是对方客气,我这边也跟着客气。何况山东已经是漫天要价过了,也该朝廷这边就地还钱了。
在魏乐泉发出拜帖的当天晚上,山东巡抚颜继祖就领着一应官员来拜见,算是把这个礼数做足,兵部侍郎魏乐泉发现了几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说按说这山东地方上的官员,应该以巡抚和布政使为先,参政和济南知府衙门一干人等,应该在后,当然了,济南知府衙门的人也不该这个时候来拜。
巡抚颜继祖在最前面倒没什么不对,不过,两名地方官员都只是落后他们半步,而且巡抚对他们两人都是颇为的客气。
通报官职,左边的那名是左参政颜某,右边的是济南府同知周某,那布政使和济南知府反倒是在他们身后站着。
看见这全无规矩的模样,来自京师的兵部侍郎魏乐泉难免腹诽,心想这山东地方果然是每个上下体统,怪不得会出来李孟这等飞扬跋扈的凶恶武将,等到接风宴席的时候,魏乐泉更是开了眼界。
山东右参政柳清嵩,一名身形胖大,看着通晓官场规矩的中年人,压根不理颜继祖和山东布政使,反倒是把心思都是放在了那名姓颜的左参政,还有那名年轻点的济南同知身上,那讨好谄媚的心思甚至可以用露骨来形容了。
至于是巡抚和布政使,看那模样,隐约间有些不平,可这不平却不是为了下属的上下颠倒,看着依稀是因为无法在这个讨好谄媚的举动中插上一脚,不能去那么露骨的谄媚讨好,而愤愤不平。
魏乐泉当然不知道一个是镇东将军的岳父泰山,另一位是将军幕府的首席文官,在如今这形势下,如何能够怠慢。
现如今朝廷的官员可以不管,可跟李将军相关的,一定要巴结讨好,从李孟做到总兵的位置上之后,所做的事情,就算是罪过牵连,山东的文官五品以上差不多都够杀头的罪过了,可到现在朝廷不敢动一个人的官位,每个人都是太平的做官,还在田庄商行拿着红利,这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有李孟这神仙坐镇。
这些见闻,魏乐泉记在自己的笔记之中,若干年后被公开,此段描写被许多人拿来引用,也算是不经意的经典。
事情倒不像是魏乐泉想的这般为难,山东地方官员过来拜见之后,第二天早晨,总兵衙门就有一名亲兵把总过来送请贴,说是大帅设宴,请魏侍郎赏光。
山东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连个过程都没有,早晨送贴,请的就是午间的酒宴,这名魏乐泉侍郎除却苦笑之外,还能怎么办。
镇东将军府没有魏乐泉想象的那般富丽堂皇,在他这一路上,京师和北直隶已经有传言,这山东总兵李孟如何的穷奢极欲,吃喝用度如何的耗费,这人是如何的贪鄙武夫,不过这也是世间的常态。
这其实不奇怪,武人给人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贪鄙好色,事实上,大多是武将军兵也的确给人这个印象。
山东总兵李孟做到这么大的事业,想当然他有多么奢侈无度,道德败坏,可魏乐泉看到府邸之后,却发现不过是个中等大小的宅子,除却整洁干净之外,再也看不出什么富贵的气象。
在门口守衞,在周围巡逻的亲兵士卒们则没有京师大户人家的那种骄横散漫模样,举止行动自有一股凛然的模样,看见他这名朝廷的高品官员过来,众人也都是各忙各事,没有人好奇围观。
兵部侍郎魏乐泉从这些事情上就能看出很多,这不是大明的军队,这种有规矩章法,不骄不躁的士兵,根本不可能存在大明的军兵之中。
等到了客厅的时候,看见李孟身穿青色布袍走出来,客气问好,并没有什么嚣张跋扈的举动,等到落座之后,魏乐泉看见桌子上的饭菜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而是些普通富商官员就可以享用的普通饭菜。等到用饭的时候,魏乐泉发现李孟态度平常,吃的颇为香甜,显见不是为了寒碜朝廷来使,而专门做出的寒酸饭菜。
兵部侍郎魏乐泉看了看这将军府邸客厅内的布置,发现所有的器物都是平平常常,虽然是富贵之物,可在见惯了豪奢生活的魏乐泉严重,实在是太过一般。
“大人自京师来,李某未能远应,颇为失礼,就先干了这杯赔罪吧!!”
李孟笑着举起了酒杯致意,看见这名三十出头的地方大将微笑举杯,从这名年轻武将的表情和举动上,魏乐泉看不到一点传说中的飞扬跋扈之气。
来自京师的兵部侍郎魏乐泉突然间一阵感慨,自府门到这客厅,所见所闻,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让魏乐泉感慨,这种感慨不是赞叹或者唾弃,而是一种心灰意冷,一种近似于绝望的心灰意冷。
若是这武将贪鄙粗鲁,嚣张跋扈还好,可这武将却举止从容,进退有度,这等人杰做出这般的大事业,大明真的有难了啊!
“魏大人,李某开门见山的说吧,现在大明军务凋敝,又有外敌压境,李某这边练出一支兵马,理应替朝廷分担一些麻烦,北直隶,李某不要顺天府,南直隶李某不要南京,山东河南都要归李某镇守,境内文武官员都要归李某任免决定,大人觉得如何啊?”
李孟神态从容,悠悠然的问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