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澜山山巅山下,皆是一片寂静。山巅,依然雪白剑气悬满山,如披新衣。山下,烈日褪去,重归黑夜。山上山下都弥漫着血腥味。赵飒持枪而立,白色衣衫上鲜血点点,脸色略有苍白,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依然负手而立的老镖师,无可奈何的叹气。剑圣不可欺。黑衣持枪的英布脸色如常,只是手中的长枪纯净苍穹上,出现了数十道细痕,枪身终究不是钢铁所铸,难以再支持英布继续出枪。英布想的很多。老镖师是谁,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件事:老镖师的剑气不霸,但狂。这样的老镖师,也许真能和自己心中天下无敌的西楚霸王一战。从虚空之中跌落出来的道姑,虽然是一个刺客,但她自信必中的一剑没有刺中老镖师,而是被无数雪白剑气所阻。第一次,道姑觉得自己的剑道距离夫子的大河之剑还很远。路漫漫其修远兮。而在老镖师的对面,曾在黄鹿镇出现过一次,哪怕弟子史阿死在李汝鱼剑下也未出剑的虎贲王越,倒持长剑,肩上鲜血津津。然而王越脸色凝重。虽然一剑也近了老镖师的身,甚至在老镖师身上留下了一道剑痕,但自己也被雪白剑气所伤。老镖师站在那里,目光安宁。丝毫没有去管肋下那一道伤痕,也没去管王越那柄剑留在自己身体里的乱窜的剑意,只是缓缓陈述了一个事实:“你们杀不了我。”当然,我也杀不了你们。这是一个平局。老镖师纵然是夫子的恩师,纵然是人间谪剑仙,可对面四人也不差,尤其是最后出现的虎贲王越,其剑道造诣甚至不输自己多少。这大凉天下的妖孽终究太多。没有谁能真正的问无敌。而当山下那一轮烈日爆裂出现时,山巅上的人亦心头震撼,只不过没人知道,那一轮烈日的主人究竟是谁。唯有看热闹的算命汉子知晓,但他当然不会说。而在一旁,有个秀气青年一脸含笑的看着算命汉子,笑眯眯的却饱含杀机,让算命汉子一个头两个大,怒瞪秀气青年一眼,“来俊臣,你不去帮女帝之剑,盯着我作甚。”秀气青年哟嚯一声,“果然是高人,竟然知道我的真名,你到底是李淳风还是袁天罡?”算命汉子嘀咕了一句我谁也不是,就是个算命的江湖术士。秀气青年玩弄着手上的剔骨刀,“但是女帝陛下很感兴趣。”算命汉子翻了个眼白,“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就是想把我从澜山逼走,让澜山这片天地重归大凉天机俯视之下,如此也算是为李汝鱼解围罢。”秀气青年笑眯眯的,“你知道就好。”算命汉子哀叹一声,起身拿起只剩下“相面”两字的卦旗,“走咯走咯,再不走就要被北镇抚司的缇骑包饺子咯!”一阵风来。算命汉子已经消失不见,颖昌府外,算命汉子行走在黎明里,却忽然回首,不是看澜山之巅,而是望向临安方向,满脸讶然:“是谁?”旋即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看透天机里显示出来今夜的人间谪剑仙真是那少年!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青城山上,白发老道士亦吃惊的望向临安方向,眼神清明里透着迷惘,也在茫然这一刻究竟是谁在出手。倒是蜀中的黑衣文人神情淡然,对唐诗道:“天色不早,歇了罢。”是时候收官了。只可惜,收官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王琨,更不是赵愭,甚至也不是临安女帝,而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高人。但收官的也不是这个高人。而是一个小女孩。真是讽刺。澜山这偌大的一盘棋局,最终输给了一个小女孩,而且输给了小女孩的一句话,一句话造就出了一位暂时跻身人间谪剑仙的高手,也是恐怖。天命呐。临安,监天房里,老监正看着浑天仪上的金龙骤然黯然了一分,顿时无语的紧,差点就要破了道心泼口大骂,说哪里来的不遵守规矩的道家高人,要破局收官便罢了,那小女孩出手也便罢了,还非得借走女帝一分龙气。这不是给大凉添乱么!老监正觉得天亮之后女帝知晓真相时必然脸色不好看。可一想到涉及到那个小女孩,估计女帝脸色不好看也就一阵子,事后说不准根本不会让钦天监的供奉去查那小女孩府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毕竟小女孩再强,也是李汝鱼的,而且这也让李汝鱼暂时跻身人间谪剑仙,破了澜山之局。而李汝鱼终究是女帝的剑……或者是人?看破了一些天机的老监正现在也不确定,女帝和李汝鱼的关系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只是知道一件事:今夜临安女帝的龙气被借走一分,给了那少年,那么未来的天下大势里,少年一旦遇风云,便真的会大鱼化龙。只不知道这条龙和女帝那条金龙能否共处一片天下。局势乱啊。老监正第一次觉得,北镇抚司杀的异人不够多。…………阿牧受了伤,浑身都是伤。衣衫褴褛。破损的衣衫当然无法彻底阻拦春光,雪白肌肤上鲜血津津触目惊心,就这么软在李汝鱼怀中,肌肤相处,冰凉的细腻感越发刺激李汝鱼的春毒。欲疯未癫的李汝鱼在那一刻彻底被春毒摧毁。少年的意识里,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只有一个念想:想安放无处安放的心,以及想让无处安放的身体找一个温暖而滑腻的港湾。李汝鱼翻身坐起。眼里看不见老镖师,也看不见黑衣英布、看不见赵飒、看不见道姑,更看不见远处的秀气青年。李汝鱼只看见了阿牧。阿牧那衣衫褴褛的娇躯在李汝鱼眼中,成了天堂。李汝鱼伸手去抚摩阿牧的脸。五指颤抖。此刻的李汝鱼,彻底失去了清明。毫无疑问,只要李汝鱼的五指落在阿牧的脸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在那一刻被打破,就是老镖师也无法阻止这一切。若不解春毒,李汝鱼必然心智暴狂。就算不死,也会成为疯癫之人,永无清明之时。而此刻,算命汉子刚刚化作一阵清风下了澜山,出现在颖昌府外回首望临安,青城山的老道士正一脸迷惘,蜀中的黑衣文人起身欲歇,临安的老监正气急败坏。只因有人出手。临安吏部尚书谢琅府邸上,悬名豆蔻咏絮录榜首的谢家晚溪闺房院子里的瓦面上,周小小依然静坐暝心,月华洒落起身。其时,朝阳初升。日月同天,光华沐浴在小小身上,霞光熠然,宛若圣贤。小小的旁边,翘腿坐在瓦面上却仿佛坐在星空月牙上的女冠,笑眯眯的看着北方,小声嘀咕了原来是这样啊,今夜澜山的人间谪剑仙,原来是这样来的啊。又说了一句不能再迟了。于是女冠挥手。于是,临安监天房里的浑天仪上那条金龙黯然了一分。千里之外的澜山之巅。朝阳初升,阳光打在阿牧和李汝鱼身上,仿佛是希望的曦光却在这一刻,变成了春光,充斥着难以言形的暧昧。李汝鱼的手即将碰触到阿牧的脸。天地之间,忽有声响。很清脆的声音。声音中还游离着稚嫩,稚嫩中有挥斥着信任,那声音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响荡,和朝阳一起,在澜山之巅如惊雷响荡。很脆。“一念静心,花开遍世间。”…………李汝鱼的脑海里,亦响起了这道惊雷声,早已失去清明的意识,听着这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宛若醍醐灌顶。又如大雪压头。少年的身体一颤。那五根即将触摸到阿牧脸颊的手指,在刹那之间停滞。少年眸子里血红一层层褪去。几个呼吸之间,那双被春毒所荼毒的彤红眸子,清明得像一汪秋水。一声长叹。少年的手依然落在阿牧的脸颊上。却不再有春意。少年轻声笑了笑,“阿牧别死啊。”也别着凉。少年脱下身上的衣衫,为阿牧盖在身上,缓缓起身。起身之时,阳光打在少年坚毅的脸上,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生出一种错觉:起身不是少年,而是一条鱼,或者说,是一条生出了龙须的鱼。金色的龙须。紫色的鱼。这是绝对没有道理可言的变化。而更诡异的是,随着少年起身,少年的脚下,那些坚硬的被削掉一层的澜山土石里,倔强的冒出了青草野芽,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开花。澜山之巅,顷刻之间野花遍地。然而野花并没有就此止住,以少年为中心,迅速向整个澜山之巅蔓延。当少年起身站定之时,澜山已是遍地野花。山巅众人皆不是道中人,无人知晓,那清脆的小女孩声音是如何响在澜山之巅,更无人知晓,这句话究竟蕴含了什么。但是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一句话的意思。一念静心。这便是道。而这个道,不仅去了李汝鱼的春毒,甚至让李汝鱼短暂时间之内,跻身了人间谪剑仙,否则何至于花开遍世间?这种手笔,非圣人不可为。那么,是谁?亦无人知晓。少年起身时只觉浑身一阵轻松,昨夜的所有事情如闪电一般在脑海里回荡,此刻的少年体中,再无春毒。山巅之上,所有人都沉默,除了老镖师一脸欣慰。李汝鱼单手持剑,看了一眼老镖师,然后恭谨的弯腰到底:“徒孙李汝鱼,见过师公。”老镖师哈哈大笑,“气愤小白不?”李汝鱼轻笑,“不敢。”老镖师摇头,“你就没你家夫子洒脱,小白当年若是遇见这件事,事后若是见到我,肯定会拔剑相向的,哪有当老师的如此放养弟子的道理。”李汝鱼笑了,“因为我不是夫子啊。”是不是夫子,不是不如夫子。直到起身之时造成花开遍世间异象的这一刻,李汝鱼借着小小的一句话,踏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之时,才真正的知道夫子究竟有多高。但纵然如此,李汝鱼说的也并不是不如夫子。弟子不如师,天地真理。但弟子亦可高于师,我李汝鱼当也有此愿,想必夫子也有此愿。老镖师愣了下,越发欣慰:“很好。”当年练剑,小白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他说,我李青莲又不是裴旻,凭什么非得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剑,我李青莲之剑,当是一剑挥出,银河飞流直下三千里。李汝鱼持剑,看向英布:“来战?”英布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快的毫无丝毫征兆,李汝鱼根本来不及阻拦。赵飒一声叹息,亦是一阵清风下了澜山。而道姑早在李汝鱼一念静心花开遍世间时便彻底消失在澜山之巅。老镖师是人间谪剑仙,李汝鱼如今短暂跻身人间谪剑仙,两位人间谪剑仙,这还怎么打,而且蒙蔽天机的汉子也走了,再者北镇抚司的人也该到了,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只有持剑的王越巍然不动。李汝鱼欲拦赵飒,却被老镖师拦住,“让他走罢。”老镖师不怕赵飒,当然也不会像夫子一般故意放走,只是老镖师担心的山下另外一柄枪:搬山倒海的安梨花。真要破釜沉舟一战,哪怕人间谪仙也不敢说能赢安梨花。况且山巅还有虎贲王越这一柄剑。李汝鱼不敢违师公之意,本想斩草除根杀了赵飒,再杀了摘星山庄里那一柄枪,随着师公的阻拦只好作罢,看向王越,“战否?”王越沉默了一阵,长剑归鞘,转身离去。就此收官罢。反正就凭自己一剑,杀不了老镖师,也杀不了李汝鱼,既然李汝鱼不死,那也杀不了刘班昭,这个女子的南下已成定居。当然,不排除还有后手在南下的路上等着李汝鱼和刘班昭。毕竟李汝鱼的谪剑仙之境只是昙花一现。刺客,相公王琨手上不要太多。朝阳越过云层,悬挂在东方天穹上,光辉普照天地,崭新的一天拉开序幕,澜山之巅,遍开的野花逐渐枯萎。希望之花却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