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庙镇最早叫石安,隶属于蔡州辖境。之所以叫石庙,是因为镇后矮山破上,本有一座从坡体青石里凿出来供奉月老的庙宇,当年范文正在蔡州出仕,曾至石安体恤民情,办了几件大快人心的政事,当地老百姓感念其功,在范文正仙去后,改月老庙为圣人庙。香火旺盛之极,尤其是每年科举之前。石安亦改名石庙。圣人庙和观云山隔着数十里地相对而望,成为蔡州境内最为知名的胜景。从客栈伙计那打听到这些事情后,李汝鱼越发心动,去圣人庙上一炷香倒并无多少期翼,但是圣人余荫的观云山,让李汝鱼颇感兴趣。范文正作为大凉圣人,在出仕时间最长的临安并无多少痕迹留下,反倒是出仕时间极短的蔡州留下了一座圣人庙和观云山。那伙计也是话多,看李汝鱼这个小哥儿和蔼,于是多说了几句,说也是奇怪,观云山的云常年不散也就罢了,毕竟高处清寒,可圣人庙里香火燃起的烟也终年不散,哪怕是一月无人上香,圣人庙前也有香火烟气缭绕。又说,那个庙祝也是个怪人,好像从我小时候啊,庙祝就在圣人庙里掌管香火,这二十来年过去了,庙祝还是那个庙祝,就好像一直没老一样,大家戏谑他时,庙祝就说这是圣人余荫,让大家多多给范文正公供奉香火,倒让他赚了不少,反倒是没人再能像他一样不变老。听到此处,李汝鱼心中一咯噔,又一个岁月不加身的人?可女帝岁月不加身那是钦天监老监正的神仙手笔,这庙祝又是哪方大神,竟也能岁月不加身,倒是对这圣人庙也生出了好奇之心。听到此处的解郭冷笑了一声,都是些骗香火钱的魑魅伎俩。解郭没见过女帝,他不信世间有人能经历二十余年而不变老,人终究是人,无法战胜生老病死,除非你是神仙。但世上有没有神仙还另说。善恶一念之间的解郭自然是不相信有神仙的,否则自己死后早就该下地狱,而不是来到大凉天下又一世为人。落脚的客栈老板颇有生意头脑,后院和楼上都是客栈,楼下则是酒楼,午膳过后,又请了说书人在酒楼里说书,卖些茶水钱,倒也能获利不少。解郭要了壶茶,继续在酒楼听说书人说书。李汝鱼心中有所想,打算上楼去看一下刘班昭后去圣人庙上一炷香,只是当说书人出现时,李汝鱼又隐然觉得哪里不对。说书人是一位知天命的老人,已是满头白发,一旁有个小姑娘拉着三弦,小姑娘粉雕玉琢般可爱,三弦技艺却炉火纯青。弦音配合着说书,或平缓或激荡。这一次说的故事是酒楼里所有人都不曾听闻过的故事,就是本来欲离开的李汝鱼,也不由自主的留下来听着天书奇谈。说书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大乱之世,天子衰弱而诸侯兴起,天下陷入长达数百年的乱世,诸侯混战争夺江山,出过无数人才天骄,最后终于有一位千古人杰,站在父辈的肩膀上一统了天下诸侯,建立了一个古往未有之庞大帝国。然而这位人杰暴虐无端,死后又立庸子为帝,加上奸臣祸国,这一庞大帝国竟然二世而亡,天下再次陷入战乱。听到此处,李汝鱼还一头雾水,不知道说书人究竟要说谁。然而解郭却轻笑了一声,心里暗暗嘀咕了句莫非是他?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又说,适时天下豪雄并起而争,有斩蛇起义之人君,有承继国祚残余气运的盖世霸王,亦有不负天命的不世武将。话说,其中便有一人,本是盖世霸王麾下勇者,以军功起于军伍,在群雄定关中之后被霸王封为诸侯王。然而此人竟然反霸王而战,其后更是反了斩蛇起义的人君……一个热血而传奇的故事,从说书人口中娓娓而出,说书人说的唾沫飞溅,听书人听得心驰神往,最后一声惊堂木落下时,满堂喝彩。拉三弦的小姑娘于是捧着个木盘,四下讨要赏银。来到李汝鱼面前时,看着木盘上李汝鱼放上的碎银,小姑娘笑眯眯的说了句好人有好报哟,那双大眼睛看着李汝鱼时,隐藏着好奇。李汝鱼倒是没发现。解郭哈哈笑了一声,隐然猜到了一些事,想起了之前看过的《大凉搜神录》,也是将异人故事改得面目全非。另一边,李汝鱼听了一段说书后,起身去了楼上客房。刘班昭斜躺在床上,手上拿了本书,小腹处放有阿牧带上来的暖水袋,床畔的桌子上摆着已无热气的姜汤,看见李汝鱼进来,刘班昭略有惭愧。阿牧坐在一旁无聊发呆。事关女人那方面的事情,李汝鱼也不好多问,随意关心了几句,将阿牧唤到门外,说打算去镇后的圣人庙看看,问阿牧去不去。阿牧想去但又不能去,得守着刘班昭,免得她疼得难受的时候无人照顾。李汝鱼也便没强求。下楼,根据酒楼小儿说的路线,李汝鱼穿过长街,绕过一座方圆百米的莲塘,圣人庙便尽收眼底:一座不高,大概有三五十米高的石山上,半腰上镶嵌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庙宇前香烟袅袅。虽然镶嵌在山体之中,也只有二三十米高,但到圣人庙去只有一条从山体里凿出来的石路,若非有匠人做了护栏,这一段路倒是有些凶险。顺着石壁之上的道路走向圣人庙,沿途不时可见石壁上有前人题词题诗。反正是闲逛,李汝鱼便一一看过去。有一首无名小词倒是叫李汝鱼眼前一亮,颇感惊艳:璧下青心,山巅傲骨,坐看风起云生,又笑繁华过,人间是事尔,无忧结处望新麓,敢应天途。这是用笔墨写下的小词,看痕迹很有些岁月,应是新春踏青时节读书人的神来之笔,词中透出对范文正的尊崇之外,尚有这位读书人的远大抱负。只不过没有题名。也不知这位读书人有没有实现之首小词之中的青云抱负。再往下看,便是铁钩银画的一句话,仿佛是用尖锐的铁骑在石壁之上一气呵成镌刻出来的:卿已再文墨安朝,吾便铁骑定野。简短粗暴的一句话,一股沙场铁血的意志睥睨而出。甚至还透出杀伐血腥之意。这显然是一位志在军伍,甚至本身就在军伍之中为将的儒将所留,倒是有题名,李汝鱼仔细看了下,顿时有些意外。“弃文字,符祥元年。”大凉叫弃文的人极多,但若是说军伍之中有名之人,那便只有一人:大凉镇北军之大风轻骑统率,两朝老臣虞弃文。又隐然记得,虞弃文科举中第后赴北方出仕,曾在颖昌府任职过,符祥四年去的镇北军,符祥五年,很快高升为檀州知州。是年,北蛮南侵。檀州守将畏死先逃,被部将所斩,虞弃文一看军中无大将,果断弃笔捉剑,披甲大破北蛮铁骑,后成为岳平川的左膀右臂。结合那句话中的意境,李汝鱼几乎笃定这是虞弃文的留字。但李汝鱼略有意外。从这句话中,让人总有种错觉,虞弃文似乎早就认识范文正一般,否则,为何要加一个“再”字,这个“再”字完全打乱了整句话的上下对衬。卿已文墨安朝,吾便铁骑定野。这养岂非更好?再往下看时,倒也有不少读书人或者军伍之人的题词——圣人范文正的青名,大概天下无人不钦佩,无关文人还是武将。在即将走进圣人庙时,李汝鱼被石壁上的四行字吸引,皆是剑尖刻画而出。第一行字很简单:我也要乘鹤。字体纤秀,透着小女儿的顽皮性情,显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在其后面,虽然没有题名,但写了一个很有特色的字:苏。苏姓女子题词?李汝鱼一笑置之,毕竟圣人庙矗立在此数十年,前来瞻仰之人极多,偶有待嫁闺中的女子来此,听闻过范文正公驾鹤仙去的神迹,生出这些顽皮心意也无不可。第二行字就在第一行字下面。只有一个字。岳。很简单的一个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很难说这是题的名还是写的词。但李汝鱼却悚然心惊,不知道为何,他从这个字里看到了一种气盖山河的英雄霸气。只是,略显青涩和稚嫩。岳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北方岳家。写下这个字的人,必然是一位大凉人杰,如果真是岳家,那么这个题字——李汝鱼心中猛然一动,第一行题名者是个姓苏的女子,第二行则可能是岳家。苏和岳……难道是王妃苏苏和一马平川的岳平川?!又看第三行,第三行的字极为中正,坦坦荡荡大气磅礴:举世一文正,凉幸;若文正遍朝,则天下幸。粗看,这似乎是位读书人的感悟之言。细看,却又能从这一句话中看出心怀天下的气度和远见,还有一种欲幸天下的意气风华之壮气,远非普通读书人所能拥有,极可能是一位大才甚至大儒的手笔。李汝鱼的目光落在题名上时,顿时笑了。想起了夕照山一战之后才从女帝口中知晓的一些隐秘:早些年,有四个少男少女游历天下,关系莫逆,留下了不少轶事趣闻,只不过后来造化弄人。一个成了大凉君王,一个成了大凉皇后,一个成了北方之王,一个成了北方王妃。第三行的题名是两个字,分得极开:禺心。这点小手段骗骗一般人还行,然而深知那四个人的李汝鱼岂能看不出来,禺心看似是两字,其实连在一起,就是一个愚字。顺宗还没登基之前,叫赵若愚。登基之后,改名赵灼。这就说得通了,毕竟在题写这句话时,他已是天下未来的储君,心怀天下的君王气度,自然希望大凉出现更多的范文正。李汝鱼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女帝又写了什么。目光下落,看见那用剑刻画出来的字,顿时有些茫然:应该是女帝年轻时候所写的字,竟然被用剑划去了,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而且看剑痕,似乎是刚写上就被涂抹了。女帝年轻时候写了什么,为何刚写完就要涂抹,难道是什么大不逆的话?李汝鱼不得而知。却隐然有个猜想,也许是这句话暴露出了女帝的大志,深恐被一旁的顺宗陛下发现,于是刚写完之时悬崖勒马。只不过谁曾想大凉的江山最后还是到了她手上。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小哥儿,我看你在这几行字前站了很久,看出什么了?”李汝鱼回身,却发现是一位穿着粗布长衫的读书人,看似不惑年纪,鬓发却已有霜白,五官清瘦,很有些读书人的儒雅风气。“您是?”中年读书人笑道:“我是这圣人庙的庙祝,鄙姓范。”李汝鱼有些意外,这就是那个岁月不加身的庙祝?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嗯,仅是指气质而已,实际单从五官上来说,不比大凉最帅的狄相公差多少。“打扰了,就是随便看看,也没看出什么。”李汝鱼随意忽悠了一句,当然不会告诉庙祝自己看出了这四行字是哪些人所写。这四行字落在这满璧题词里,并不显眼也无特殊之处,显然石庙镇甚至前来瞻仰圣人庙的诸多游客,并没有发现其中的端倪。想来也是,世人又怎么知晓当年那四人的游历往事。否则这四行字早就描金染玉了。范姓庙祝却隐晦不明的笑了起来,显然看穿了李汝鱼的心思,他目光落在女帝被划掉的那行字上,笑道:“其实,这行字很简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李汝鱼愣了下,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范姓庙祝背负双手,眸子里洋溢着一丝赞赏,“这行字是一个千古奇女子在年轻时候所刻,很简单的一句话:大凉大否?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顿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李汝鱼无语。这还简单?这口气完全就是视天下为沙盘纸图,据天下而望世界之外……俨然已然凌驾在大凉君王之上,甚至凌驾了整个天下,其心之壮,足以令君王心不安。难怪要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