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山之巅,百鸟退去,天地异象消散。墨巨侠负手看天下。眸子里,出现了几点格外明亮的光点。这片天下的一一过往乃至于今日之事,皆在他眼前浮现。心中明澈。有人欲借墨家之力,倒也无妨。跳梁小丑耳。转头看着浑身浴血,持剑右手只剩一截白骨的徐弱,微微颔首,“墨家有你,幸甚。”可惜自己不是范文正。虽都是儒圣,然自己却不能如范文正那般可肉白骨。示意徐弱处置伤口,墨巨侠看也不看远处跪在阴影里的两名墨家死士,轻轻拍了拍腰间长剑,“很多道理是用剑讲,不过今日,我想心平气和的和他们谈谈。”徐弱盘膝而坐,忍痛断了仅剩白骨的右手。直接痛晕过去。墨巨侠看向不远处,挥挥手。那两名墨家死士互视一眼,犹豫了刹那,还是从阴影出来,走到墨巨侠身前,弯腰行礼:“见过矩子祖师。”墨巨侠点点头,“为他包扎伤口,我去去便回。”话落,清风起。一掠数百里。澜山之巅已不见墨家圣人。百里之外,因李汝鱼和王越、郭解一战被夷为平地石庙镇,在官府抚资持下,已经再度有了规模,旧房成新楼,老百姓们反而高兴的紧。连带着石庙镇后那座小石山半腰上的圣人庙,香火也旺盛了不少。范姓庙祝对此甚多欢喜。至于那些来上香的人是否诚心上香诚心捐献香火钱,还是趁机来看那美貌道姑,范姓庙祝不甚在意,红尘中事本如此。何须事事入心。石庙镇的人,谁也不知道圣人庙里那个道姑怎么来的,只知道那一次天雷地火毁掉小镇后,那喜着黑色襦裙,却又戴了道冠的道姑就在圣人庙里住了下来。道姑不佩剑。只是随身拿着一柄拂尘,三千烦恼丝俱在。很快,小镇上便有了流言流语,有人说那是范姓庙祝的姘头,不过说这种话的人大抵会倒霉一两天,不伤大雅的倒霉。比如家里的老牛忽然跑不见了,急慌慌的找了两天,那老牛又自己跑回来了,又比如有个鳏夫当着道姑和范姓庙祝说过秽语后,第二天就发现舌头肿胀,吓了个半死。倒也有好的流言,说那道姑就是个妖怪,当日那场天雷地火就是她在兴风作浪,然后被范圣人给降服,所以留在圣人庙修行。种种流言,皆是红尘细碎事。日暮薄云,澜山之巅引发的异象,亦波及到了这边,待一切清明之后,范姓庙祝站在圣人庙前的石栏前,温和笑着对正在正殿里打扫香炉的道姑说道:“墨家那位圣人来了。”道姑心如止水,不应声。当日大战被李汝鱼杀后,死过一次的她,万念俱灰,只想今生修道,不再问前尘后世。范姓庙祝忽然跌足,叹道:“这姓墨的不厚道!”话落,亦生清风。清风掠百里。百里之外的观云山,常年被云雾环绕的山巅上,那颗如读书人捉书而坐的老松畔,清风拂过后,出现一位佩剑少年。佩剑少年墨巨侠,轻抚腰间长剑,盯着老松看了一阵,退了一步。剑意昂扬。欲斩老松。下一刻,清风拂过,范姓庙祝出现在老松畔,弯腰行礼:“晚辈范仲淹,见过先生。”皆为圣人。但墨巨侠是前辈,范姓庙祝如此行礼,并无不妥。人心相敬。墨巨侠没有受范姓庙祝这一礼,微微侧身,“不敢当先生。”范姓庙祝笑了笑,“当得的。”墨巨侠蹙眉,“你亦是异人成圣?”范姓庙祝一脸尴尬,你我皆圣人,说这些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既是儒家圣人,且你主张兼爱,那么是否是异人都不重要才是。墨巨侠不以为意,“你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很不错。”范姓庙祝笑了笑,“谬赞了。”墨巨侠没有再拐弯抹角,“你既为圣人,盛世之中局山巅而俯世间,可也。然乱世将起,又为何坐视天下生灵涂炭,岂不有辱圣人之名。”范姓庙祝叹气,“我只是个读书人,况且临安那位千古奇女子——”顿了顿,“先生既已入圣,应该知晓了罢。”墨巨侠望向南方。沉默。有那位千古奇女子章天下,这位范圣人确实无力,甚至连汴河畔那位圣人,也不得不独坐草冢看天下,无法改变那位千古奇女子的惊世之局。许久,墨巨侠才行了一礼,读书人的礼:“愿你之言,天下人皆有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实和自己的非攻兼爱异曲同工。若亿万黎民人人皆有此念,何愁世间不非攻,何愁天下不兼爱。此即大同盛世。儒家,终究是一脉相通的。“告辞。”清风生,墨巨侠乘清风而去,一去千里。范姓庙祝唯有一声长叹。清风掠千里,拂过汴河,漾起阵阵涟漪,墨巨侠凭空出现在草冢前,弯腰行礼,“晚辈墨翟,见过太公。”草冢内,直钩垂钓人睁眼。不做声。一兵家圣人,一儒家圣人,并不融洽。甚至相驳。墨巨侠也没奢望这位兵家之祖的圣人会和颜悦色的与自己论道,此次前来,仅是一种礼节,比起这位兵家圣人,墨巨侠更愿意和范文正坐而论道。清风再生,拂过千山万水,直奔临安。钦天监院子里,妇人着彩衣,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吃着点心和着清心粥,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本用以打发时间的书。其实用不上。圣人行千里,那会让女帝久等。老监正张正常陪侍在旁,也被赐座,陪着妇人说着些许琐碎事。比如,若是张河洛不愿意来临安,那钦天监监正一职可交给余禁。若张河洛愿意来临安,更好。依然让余禁任职钦天监,总领诸事——反正依张河洛的顽劣性子,钦天监那些琐碎事她是不会上心,倒不如只让她挂个名誉上的监正。老监正还话说了许多事,说青城那个白发老道士不用的担心,那是真正的出世之人。说一龙同根之局已经斩不了。又说澜山之巅出手过的算命汉子是闲云野鹤,大概不会祸害大凉江山。最后还说北方的左慈和岳单身边的那个贤师,皆是异人,然而道法有限,大概也就和余禁不相上下,加上天师府张元吉可掣肘之。远不如布下一龙同根之局的高人。最后的说辞,依然怀有一丝对龙虎山天师府的照顾私心。妇人心中明了。老监正这是在交待后事,但一一应允了去。以老监正的功劳,天师府三代之内,都应受到大凉朝廷的隆眷,既然如此,让天师府成为道家之尊又如何?自己本就曾赐牌匾“天下道尊”。老监正忽然脸色一振,“来了。”妇人点点头。没有起身。仿佛来的不是一位圣人,而只是大凉的臣子一般,云淡风轻的很。然而只是她而已。实际上此刻整个大内如临大敌。大内皇宫里所有禁军刀剑出鞘,钦天监供奉在余禁的率领下,全部等候在钦天监外,剑房四剑,闫擎、青衫秀才和另外一剑已被派往西边战线,唯一的一柄剑是一位老爷子。老爷子脸色难得凝重的坐在一处亭台里。难得的佩了剑。剑意冲破云霄。老爷子是闫擎的师父,剑房最强之剑,其剑道修为远在青衫秀才之上。内侍左都知薛盛唐,手持铁弓站老爷子身旁。手持铁工。桌子上放着三枚螺旋铁箭。镰房未被派出去的镰子,如雨点一般遍布大内暗影里。至于赵房之中储养异人的异房是否也倾巢而出,不得而知,反正整个大内皇宫无形之中散发出的气势,飞鸟不渡。静等圣人。然而不能阻清风。女帝面前桌子上那几本书,噼里啪啦中被清风翻过。墨巨侠为止,清风先到。妇人蹙眉。作为君王,若是被阵阵的清风翻书也便罢了,然而这是墨巨侠所生之清风,这无疑是一种僭越,妇人自然不喜。蹙眉间,被翻开的几本书,如被看不见的大手,倏然翻回去。清风再吹。书纹丝不动,如铁铸。老监正挑了挑眉,笑了。如此,我就算死去,也该放心这个被自己当做女儿一样守护的千古奇女子。墨巨侠从清风里出来,看着那位身着彩衣的妇人。妇人亦看着佩剑的少年圣人。一时无言。片刻后,墨巨侠终于弯腰行礼:“陛下有礼。”儒家圣人当然得讲理。不巧的是,儒家确实有尊天地君亲师的说法,君王在列,所以墨巨侠纵然是圣人,也依然得对女帝行礼。女帝坐在那里,安然受了一礼后,才不徐不缓的说道:“圣人所来何事?”墨巨侠没有立即回答,先笑了一声:“这是陛下的待客之礼?”此刻大内皇宫杀意涛涛。其中又有一柄剑和一张弓让墨巨侠很是在意,这两人联手,再加上老监正张正常,以及某位高手,真可杀自己这个儒家圣人。女帝笑了笑,“圣人不打招呼自来,岂是为客之礼。”墨巨侠也知理亏,不想再在这上面和女帝争执,也知道自己很可能说不过这位千古奇女子,于是笑道:“此来仅一事耳。”妇人摆手,“不可能。”先前墨巨侠入圣,所宣之言,天下闻之。妇人亦闻之。而且作为君王,听说过无数主张,她也是这世间对墨巨侠那一番主张理解最快的人,不得不说,墨巨侠这一番主张确实可称圣人。不输范文正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而……不可能。大凉天下,在今时局势下,谁也无法做到这位圣人的非攻兼爱主张。自己纵是千古女帝,也不行。墨巨侠哦了一声,负手在身后,腰间长剑轻轻颤抖。妇人冷笑一声,丝毫不惧,“怎的,想讲道理,却发现没处可讲道理,于是你这位儒家圣人,想用剑来和朕讲道理,如果这样,我笃定你会更失望。”我乃大凉君王。何惧圣人。墨巨侠笑了一声,“其实我也是一名剑客。”妇人颔首,“又如何?”旋即补了一句,“这就是你这位圣人所谓的兼爱,原来所谓的兼爱世人,并不包括我这个女帝?”这话很犀利。墨巨侠无言以对……怎么反驳都是错。如果承认,那么兼爱之说自然成了空话,没有兼爱,何来非攻。和若是不承认,那自己有何理由对女帝出剑?妇人得意的笑了,很有些小女儿得逞了小心思的娇俏,顿如春风生而山花灿烂的熏香美意,哪怕是圣人墨巨侠,看见妇人那娇俏如少女的笑意,也忍不住叹气。都说王妃苏苏是妖精。殊不知,这大凉天下,真正的妖精这位章国的女帝啊。终究是圣人。妇人也没让墨巨侠下不来台,随着这一笑后,下马威已经足够,于是温和说道:“圣人之学说,非攻兼爱,朕亦悦之。”收敛笑意,“想来这亦是盛世之举。”墨巨侠哦了一声,“那陛下为何不愿收兵?”妇人好整以暇的抬起左手,翘起五指,右手好整以暇的挑着先前因为端盏而留下的一丝丝淡淡尘埃,依然是不徐不缓的说话。帝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墨巨侠感受到帝威,又不会让墨巨侠感到不适。“不是朕不愿意收兵,是这天下万民不愿意守收兵,是这盛世数十年后的锦绣山河不愿意让朕收兵,须知一点,不攻何来非攻。”墨巨侠懂了。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主张才是道,但又不得不承认,女帝说的也有道理。…………蜀中锦官城,黑衣文人独坐院子。今夜不眠。自墨家矩子成圣,大凉再现一位圣人后,黑衣文人就支开了青衣唐诗,连赵长衣的到来,也被他婉拒,今夜不眠,不见客。他在等。等一个可以决定天下大势的会晤。黑衣文人那张从没有过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不确定和对事情无法掌控的空虚感。如果超脱自己的意外,那么今夜会有一场惨战。杀圣人之战!…………广南东路惠州境内的罗浮山上,有青牛甩尾,惬意的翻山。牧童坐于牛背上。牧童眼里,只看天下不看事。身有紫气。拍了拍青年,说那位读书人的门下真是人才多啊,当年就有七十二弟子,现在又有两位圣人在大凉,让我都有些羡慕。可惜,儒家呐终究是嘴皮子上的道理,还比不得那位兵家之祖来得洒脱。这圣人啊,也得在千古奇女子那吃瘪。圣人也不好使。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