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莫愁先是将龙鸳撵得鸡飞狗跳。再随着王焕然的出现,让吴渐陷入懵逼状态,形势陡转急下,本是正主儿的李汝鱼成了看热闹的闲人,倒也没趁机离开。五指虽骨折,然剑在手,谁可杀我?王焕然依然在怒骂。吴渐逐渐从懵逼状态清醒过来,一脸茫然的问:“父亲,您究竟在说什么?”王焕然却依然陷入半巅半狂的情绪之中,一脚将吴莫愁的尸体踹倒在地,“我叫你站着死,我叫你站着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呸,你连春秋这词都不配沾染!”春秋一词有大义,老贼你怎配!骂得兴起之时,王焕然竟然爬到尸体身旁,拔出吴渐的剑,在吴莫愁身上一阵疯狂屠戮,尚未冷凝的鲜血四溅。读书人王焕然,浑身皆沾满血污,宛若疯子。吴渐没有阻止。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憎恨吴莫愁,只是从父亲的怒骂癫狂中,隐然有种绝望的预感。许久,王焕然才沉寂下来。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仿佛瞬间失去了精气神,成了一具空虚的躯壳,人便是如此,当所有的期望实现之后,在最后的快意之后,内心深处会在短期内陷入一片空虚。王焕然此刻便是如此。吴渐依然在等,此刻倒也顾不上杀李汝鱼,而李汝鱼么,安静的看热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尽管此刻东方已经出现了暖红色的光彩,鸳鸯湖畔浓雾依然。王焕然坐在地上,看向吴渐,情绪极度复杂,有憎恨也有可怜,轻轻叹气说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罢。吴渐沉声道:“我想知道。”不论是什么事,自己想知道,要知道,绝不愿意浑浑噩噩陷入谎言之中活一辈子,为此,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哪怕要承受再大的的痛苦。王焕然看着吴渐眸子里的坚毅,只是不说不行,事实上对于这个可怜的人,他曾经憎恨过吴渐的出生,但随着吴莫愁的身死,一切憎恨都烟消云散。吴渐终究是无辜的。“可知你为何叫吴渐?”吴渐摇头,“这不是您取的名字吗?”王焕然摇头:“当然不是。”吴渐追问:“那是谁?”王焕然目光落在身旁那具尸体上。吴渐一脸讶然:“他?”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对于琅琊剑冢的吴家而言,家主给后辈取名,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去岁有个小孩出生,就是身为家主的自己为他取名。王焕然惨然一笑:“吴渐者,无剑也。”人间何处有青山,莫愁琅琊谁无剑的无剑。吴渐蹙眉,“所以?”王焕然沉默了很久,才默默的说道:“他就是你的父亲。”吴渐不说话了。实际上他是说不出话,此刻手脚冰凉,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又在干什么。王焕然性格软弱,但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从不说谎。自己怎么可能是吴莫愁的儿子?王焕然长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说了,那就将真相说出来罢,至于今后如何,看吴渐的造化,沉声道:“我不是你父亲,算起来,我应该是你的爷爷,但我宁愿不是。”吴渐无力的瘫坐在地。王焕然却依然坚毅,从地上站了起来,俯视着瘫坐在地的吴渐,“你母亲,就是我女儿吴扇,只是当年琅琊剑冢如日中天,吴家为了遮掩这桩丑事,所以你成了我儿子,吴扇成了你姐姐。”“吴扇喜欢剑魔独孤是真的。”“剑魔独孤要来琅琊剑冢挑战吴莫愁也是真的。”“但剑魔独孤在来琅琊山之前,并不知道吴扇已经有一个儿子,所以从始至终,剑魔独孤都真心喜欢着吴扇。”“但是,吴莫愁害怕不敌剑魔独孤,所以他用计,想利用你和吴扇,将剑魔独孤逼退不去找他比剑,然而吴莫愁没想到的是,剑魔独孤本就是你娘吴扇怂恿到琅琊山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吴莫愁。”“所以剑魔独孤知道真相后,血洗了琅琊剑冢也是真的。”“但有一件事是假的。”“你娘不是死在剑魔独孤的剑下,而是死在吴莫愁的剑下,你不觉得奇怪么,从天而落的剑将吴扇钉死在琅琊山,那不正是吴家的剑么?”“从始至终,剑魔独孤都是一个被利用的无辜的人。”“吴扇从没喜欢过他。”“当独孤出现在天下,剑道无敌之时,吴扇就离开了琅琊剑冢,故意邂逅独孤,本意是引独孤之剑杀吴莫愁。”“只不曾想她先被吴莫愁杀了。”“然后剑魔独孤知道了真相,于是剑出鞘而血洗琅琊剑冢,琅琊剑冢一战,独孤重伤吴莫愁,但被他逃了。而孤独终究是真正喜欢吴扇的,佩剑‘春开’折在和吴莫愁一战之中,其后他便带着吴扇的‘远山黛’去了东海之滨的崇岛,建立剑魔城。”一连串的真相,宛若世间最锋利的剑,一剑又一剑切割在吴渐心上,直接将他打得昏天黑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黑暗。永远看也看不见光明的黑暗。王焕然看着瘫在地上的吴渐,沉沉的叹气,说道:“吴扇当年被吴莫愁糟践,琅琊剑冢吴家所有人,皆视而不见,毕竟他们需要吴莫愁这柄剑,让琅琊剑冢保持辉煌,但是我妻子不甘心,然而有什么用?”“所以她也死了,在你出生那夜,她终于受不了这种打击,失心疯了,后来有一天消失不见,然后便是吴家人让我去领尸,他们欺负我一个读书人不懂。”“实际书中道理千万,我读尽世间书,又岂会不知?我妻子不是落水而死,而是被人掐住脖子溺死,活生生的溺死。”“然而我敢怒不敢言,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说是琅琊王氏出身,实际上已无王氏多少血统,就算是琅琊王氏直系子弟,也不敢硬撼那时候的琅琊剑冢。”“所以我一直很憎恨你。”王焕然起身,背起他的书篼,走向浓雾,声音随风飘来:“我不是你父亲,我妻子不是你母亲,吴扇不是你姐,是你娘,吴莫愁才是你爹。”“从始至终,我都不认同你。”“所以,你我从今后只是路人,天下很大,愿再无相见之日。”“再见,珍重。”读书人走进了浓雾之中,只传来悲呛的高歌声:一书一字一愁肠,半点星光;长歌长恨长思惘,满壶烧酿;且悲且喜且穿肠,道风道雨道无常;落花流水春去也,青气他乡……渐远渐无声。吴渐听不见看不见,依然陷入黑暗。当所有的坚持都在一瞬间崩碎,当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讽刺之时,再坚强的人,也会陷入黑暗。吴渐失去了方向。以往的所有努力都显得那么可笑。吴渐的面前,出现了另外一个吴渐,一个满头白发老迈不堪的吴渐。你是谁?我是吴渐?吴渐是谁?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嘉兴县外鸳鸯湖畔。你要干什么?杀李汝鱼。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吴渐仿佛在面对另外一个自己,然而他回答不了。李汝鱼看着这一幕,不得不说,人间事总是比话本小说还来得更为狗血,永远也没想到,会亲眼目睹这狗血的一幕。有些可怜吴渐。原本此刻出剑,可以轻易杀死这个可怜的人。但李汝鱼没有。因为没必要。吴渐……已经死了。李汝鱼长剑归鞘,欲转身走入浓雾回嘉兴县城。忽有箭来。浓雾之中,一根箭扯起层层流雾,疾如闪电,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李汝鱼面前,直到看见箭的时候,远处才隐隐传来空气被撕裂开的声音。太快,太诡异。李汝鱼根本来不及闪避,只有本能的扬起带鞘的剑。啪!箭射在剑鞘之上。李汝鱼只觉一股无比庞大的能量从剑鞘上涌来,根本无法站立不动,一步一步后退。而那枚全部有精铁打造的箭却像是钉在剑鞘之上。李汝鱼每退一步,羽箭就崩碎三寸,十二步之后,李汝鱼胸中气血翻滚,喉头更是一甜,几欲吐血,剑鞘上的箭也已全部化作碎片。三十六寸的箭!但凡箭支的长度,都在二十多寸,军队用的制式弩箭,甚至二十寸不到,然而这一根箭,足足长了一半。没来由的,李汝鱼想起了一个人。薛盛唐。当年夕照山一战,薛盛唐从夕照山上射向赵骊的螺旋剑,就有三十余寸之长。这根箭不是螺旋箭。但不仅箭头的精铁打造,甚至连箭身也是。可见射箭之人,是为绝对高手。天下用箭者,高手大多在军伍之中,而江湖之上或朝堂之中,用箭翘楚,当属薛盛唐出身的薛家,薛盛唐就是薛家中的杰出人物。此薛家,并不是薛去冗所在的薛家。永安十二年的战事,在燕云十六州,这一个薛家死了个薛举,薛举的胞弟却和自己同科中第。女帝对薛家还是优渥。此刻依然大雾。李汝鱼根本不知道射箭之人在何处,无法反击,只能横剑在胸前,等着敌人再射箭,等着大雾散尽之后找到敌人的位置。然而没有箭来。那人似乎只有这一箭,又或者是在等最佳的机会。射箭之人到来的时间应该在王焕然之后,否则先前自己和吴渐之战,他若射出这样的一箭,自己必死无疑。此刻射出这一箭,不过是将自己留在这里而已。显然还有后手。鸳鸯湖畔一时间很安静。李汝鱼横剑如雕塑。吴渐瘫坐在地上,依然没有在黑暗里找到光亮,若是找不到,这怕这一生都将这样,浑浑噩噩如一个废人。实际上发生了今日之事,就算女帝事后不找琅琊剑冢算账,李汝鱼也会。剑魔独孤做过的事,他不介意再作一次。做一件事,就要付出代价。在极度的安静之中,湖面忽然飘来了的宛转悠扬的声音,美妙动听至极,让人脑海里情不自禁的出现了女子伴歌而舞的画面,又似出现了凤凰遨游的画面。恍恍然间,更似有凤凰长鸣。世间哪有凤凰?然而真有凤凰!李汝鱼脑海里出现了凤凰遨游的画面,在他的眼前,湖面之上的浓雾飘忽而起舞,摇摆之中,竟然真的幻化成一只凤凰。一只纯白色的凤凰!凤凰引颈。长鸣无声中,展开双翅,卷起狂风吹乱了浓雾,从湖面扑向李汝鱼。浓雾凝聚的双翅呼扇间,竟带起了两片水幕。极为惊艳。李汝鱼见过太多奇妙的异人手笔,比如建康秦淮河畔钟铉泼墨画马,甚至笔豪挥动便搬来泰山和黄河,画道仙人之姿让人叹为观止。而且钟铉的画,确实是可以杀人的。那么这一只凤凰呢?李汝鱼不敢大意。剑出鞘。简简单单的一剑劈落。夫子的劈剑术。当然,面对的是一只浓雾化成的凤凰,李汝鱼没有请杀神也没有请出书圣,只不过如今剑道精进许多,这一剑劈落便如一道秋泓。又似一轮秋日。破开凤凰,涤荡出一片清明。但凤凰翅膀扫过的狂风之后,余威犹在,李汝鱼只觉全身肌肤都似被刀剜,遍体生疼,毫无疑问,若是真被这一只凤凰扑中,只怕会被绞杀成一片血泥。这是什么样的手段?吹动玉笙,竟能让浓雾起舞化凤,更能让浓雾化作的凤凰攻伐,端的是玄妙至极。俨然仙人手笔。确有仙人来。凤凰带起的水幕之后,一叶乌篷扁舟飘摇着从浓雾里穿出来,船头之上,一位年纪不大的读书人背负双手傲立。衣衫飘飘,双鬓青丝随风舞。手中玉笙晶莹若雪,又点缀着桃红胭脂色,忽然天成,显是极品玉石打造,就是大内皇宫也找不出这样一枚玉笙。价值千万。乌篷扁舟荡开涟漪,破开白雾,如从画中迤逦走出来。船上的读书人,便似画中仙人。很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