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对于南京城的居民们来说,1565年的冬天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从年初时的动荡,海寇入袭、到裕王南下起事,围城,易帜,南北大战,一系列的剧变接踵而至,让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目不暇接,惶恐万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位富有的士大夫在自己的日记中痛心的写道:世事无常,善恶颠倒,皆以早死为福,以长寿为辱。越来越多的人们走进庙宇道观,虔诚的向神灵祈祷,让自己和家人可以安然度过这场灾难。但随着时间走入这年的末尾,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由于天气寒冷,地面上、瓦垄间都铺满了皑皑的积雪。路上的行人也因为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显得臃肿而迟钝。秦淮河上,那浮荡着脂香的碧波明显浅落了,来来往往的游艇,也骤然减少了许多,但是,随着持续一个月的灯节已经开始,如今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点缀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大小花灯,光从那如珠、如鸟、如兽、如台、如莲花、如宝树的奇巧形制来看,就不难想象一旦到了夜间,当它们全都大放光明时,那景象该是何等的美妙迷人。再加上眼下正纷纷进出于各式店铺商廊,为采办年货而奔忙的人们,使这个江南的最大都会,依然呈现出一派太平时世的节庆气氛。让淮上逃来的人们感叹南京确实就是南京。这块六朝金粉之地,似乎自有它任何意志都无法改变的格局,任何事变都难以惊醒的酣梦。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身穿各色服装,容貌怪异的异国海商,分明地增加了许多。衣着华丽的他们带着肤色各异的仆从,穿行在街头巷尾,或者借助翻译,或者操着音调怪异的汉语,与本地商人讨价还价。对于这一切,南京人们表现出一种大城市居民特有的那种傲慢和宽容,一面拿着这些异国人的打扮和口音开着玩笑,一面满不在乎的接受了他们的到来。旧院,嫩娘宅。“这里便是嫩娘的住所了!”一名三十出头的士人下得驴子,指着巷口一间小院笑道:“我昨日已经派人约好了,贤弟远道而来,正好在这里一聚!”“哦?金陵嫩娘小弟久已闻名了!”另外一名士人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不过我听说她早已关门谢客——”“呵呵!不过是自抬身份的托辞罢了!只要银子用到了,关了门也会重开的!”那骑驴士人笑道。“哦?这么说来想必身价不菲吧?”“那是自然!”骑驴士人笑道:“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去她那儿的也多半是想找一条通天的路子,掏再多的银子也是心甘情愿呀!”“这倒是!”说笑间,两名士人已经走到小院门口,伸手敲门,片刻后门边打开了,露出老鸨那张涂满了脂粉的老脸来。为首士子拱手笑道:“妈妈,在下三门谢文山,昨日便约好了的!”“是谢相公呀!”老鸨笑了起来,却不让开:“不好意思,今日嫩娘有贵客,不见外人!”“贵客?”谢文山的眉头皱了起来:“可我预定的时候却没有听说呀?”“是临时来的!”老鸨笑了笑:“旧日的姐妹,推托不得!”老鸨的话语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谢文山脸上的不满立刻消失了,他恭谨的问道:“正在里头?”“还没来,不过马上就要到了!”“明白,明白!”谢文山连忙点头,后退了两步:“那学生明日再来可否?”“明日恐怕也不行,嫩娘已经有了安排,要不这样,您留下一个地址,安排好了日子奴家自然会派人去府上通知?”“好,好!”谢文山赶忙留下地址,便躬身告别。待到门重新关上他才直起了腰,身后的那名士子问道:“谢兄,怎么不让我们进去?”“嫩娘这里待会另有贵客,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谢文山笑道。“明明是谢兄你先预定的,又是我们先到,凭什么要我们下次再来?”那士子怒道:“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你不知道来人是谁!”谢文山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莫说是咱们,就算是当朝二品三品的官儿,也要给那人让路呢!”那士子闻言一愣,旋即想起了平日里听到的一些流言,双目圆瞪:“难道是——”“不错,便是吴相公的如夫人!”谢文山笑道:“你说我们该不该让?”“该,该,自然应该!”那士子忙不迭点头叹道:“我原先听你说的传闻还以为不过是庸人穿附之言,想不到还是真有其事!”谢文山笑了笑:“贤弟,你是宣州人,应该听说过休宁刘家吧?”“当然知道!”那士子笑道:“一等一的豪富怎么会不知道!”“那你知道他家是怎么发迹的吗?”“我记得他家祖上是经营山货买卖起家的,数代累积才有今日!”“呵呵!”谢文山笑道:“贤弟你这就差了,他们刘家的确祖上是做这个起家的,到了这一带也积累了一笔不小的家资,但这生意就这么做下去,再过两三百年也做不到今天这地步。”“哦?那兄长莫非知道刘家是如何发迹的?”“这么说吧!刘家的发迹与那儿还有几分关系!”说到这里,谢文山指了指不远处嫩娘的宅邸。那士子被谢文山拨弄的心痒痒的,赶忙长揖为礼道:“休宁刘家与嫩娘又有何关系?还请兄长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