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成这番话放在现代社会不过是老生常谈,但在四百多年前的古代却是发前人所未发,想前人所不敢想,若是换了个人,便是杀头族灭的罪过。徐渭瞠目结舌了半响,叹道:“大人说的不错,先帝行事确实颇有可议之处,但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否则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百姓岂非更是不堪?”“文长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确实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至少现在不可以少了天子,但天子有多大的权力却是不一定的,莫说古时圣君尧舜禹,便是唐宋时帝王,也没有今日大明天子这般予天下于一人的权势吧?”“大人所言甚是!”徐渭点了点头,本朝帝王权力远胜唐宋时候天子这在明代士人中已经是一个公认的常识了,虽然这是好还是坏还有争议,但对于眼下徐渭的立场看,缩小天子的权力自然是更有利的。“所以这件事情既然圣上不允也很好,那就等海刚峰回来再说,由他来触这个霉头。那孩子就先寄养在金山卫,他身份特殊,你我都不可以直呼其名,就称他为孺子吧!”“孺子?这个名字好!”徐渭眼前一亮,周可成为朱翊钧起的这个名字却是有来由的,孺子本来就有天子、诸侯、世卿的继承人之意,而且西汉末代皇太子刘婴由于被王莽操弄,虽然帝位空虚却还是当了三年皇太子,未曾登基,后世也称之为孺子,其经历与朱翊钧颇有相似之处。“大人,只是海刚峰他肯来吗?”“我已经让吴伯仁去请他了,应该会来,即便不来也没什么,天下好名之人难道还少吗?”海南,琼山府城朱桔里。虽然已经是初春时分,但道路两旁的稻田里已经有不少正在劳作的农夫了,他们忙碌着催赶着耕牛,犁开一条条泥沟,身后的妇女和小孩则弯腰插着稻秧,布谷鸟儿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看着眼前的一切,海瑞觉得心中一片宁静。距离辞官回乡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如果一开始乡里好友还有不少对他放着高官不做回乡的做法颇有微词,那么随着两京接二连三消息的传来,这些微词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远见卓识的钦佩。琼州府上的乡绅们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幸灾乐祸的口气议论着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名字的悲惨下场,而颂扬着海刚峰急流勇退,独善其身的英明。凭心而论,海瑞并不喜欢这种颂词,因为这好像是说自己抛弃了天子、朝廷,回乡独享太平。他海刚峰并不怕死,自从束发读书以来他就以诸位先贤为榜样,如《正气歌》中所云: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为正义献出生命。但问题是他在战争的双方都没有发现义之所在,战争的双方都是为了争夺权力,为了任何一方而死他都不甘心,偏偏他又无法向旁人解释这些,这种苦闷缠绕着他,让他始终皱眉不展,只有时常到朱桔里后的小山上散步游览,从熟悉的家乡山水中获得一点慰藉。“海老爷,海老爷!”叫喊声将海瑞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看到里正正骑着驴朝这边过来,一边大声叫喊。他赶忙拱手道:“怎么了,家中出事了吗?”“不是家里出事,是有客人,贵客呀!”里正跳下驴子,一边向对海瑞还礼,一边笑道:“海老爷,您这是要时来运转了呀!您家里人正忙着招待贵客,让我来找您,快,快随我回去!”“贵客?什么贵客会来找我?”海瑞不解的问道:“莫不是广州来的客人?”“哎,您就别问了,快随我回去吧!俺见识浅薄,哪里说得清楚!您一回去不就全都知道了?”里正一边请海瑞上带来的驴子,一边上了自己的驴子:“我就说您满肚子的学问,肯定不会一辈子呆在这种乡下地方的!”海瑞听到这里,知道没法从里正嘴里弄明白了,便催驴赶回家。刚刚到了院门口,他便发现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样,这一爿已经传了好几代人的、有着宽大的青石板天井和众多砖木结构房舍的老屋,在他离开的时候,还是那样灰暗单调、没精打采,甚至破败寒伧。而现在已经被分两列排开的锦衣侍卫平添了几分富贵之气。邻居们用一种小心而又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些特殊的客人,看到海瑞回来,赶忙殷勤的上前问候。“打扰诸位高邻了!”海瑞向众邻里做了个团揖:“客人在哪里?”“已经在屋里了!由令弟海玥招待着!”里正有些胆怯的看了一眼那些锦衣侍卫,小声道:“海老爷您先进去吧,莫让怠慢了客人!”海瑞并不喜欢这些排场,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径直进了院子。只见堂屋里弟弟正与一个身着锦袍的公子说些什么,那锦袍公子背对着自己,认不出是何人,不过背影倒有些眼熟,应该是见过的。他进得屋来,沉声道:“不知哪位贵客来访,海某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在下吴伯仁!”那贵公子转过身来,笑着躬身行礼道:“不告而来,冒失之处还请海先生见谅!”认出来人是吴伯仁,海瑞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伸手请对方坐下,一旁的海玥见兄长回来了,松了口气,低声道:“兄长,您总算是回来了,这位公子说是从南京来的,要请您回去为官,我也不知你的心意,只能竭力推脱!”“你做的很好!”海瑞向兄弟笑了笑,目光转向吴伯仁,又恢复了平日的严峻,冷声道:“吴公子你不在南京,来海某这穷乡僻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