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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戏·结 唐七 9573 字 3个月前

开窗时一阵凉意袭来,看到窗外香樟树仿水洗过的树冠时,徐离菲才知道昨晚下了雨。

这座半山庭院是中式装修,房间里也中式得彻底,瓷器、卷轴画,带着明清古韵的床、榻、座椅,每一样都贵、老派,且看上去冷得不行。

褚秘书帮她办了转院,安排她住到这裏。

她话不算多,提了几个必要问题后就没再开口,还是褚秘书问她:“我以为徐离菲小姐不会这么好说话,态度会更抗拒,毕竟之前我们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坐在茶座前神游天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褚秘书在和她说话,淡淡道:“虽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但应该不是简单的感冒,我查过聂亦的资料,这样一位生物学家愿意帮我,我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她坦诚道:“如果是大病,去普通医院我也支付不了昂贵的医疗费用。”

褚秘书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我预想过,也许您会觉得我们欺骗你。”

“欺骗?”她笑了笑,“我没什么好值得你们欺骗。”

这是实话,这世上除了她自己外她一无所有。如果谁想要欺骗她,总有什么是对方想从她这裏得到的,聂亦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们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唯一一件能将她和聂亦联系起来的事,是她长得像聂亦的妻子聂非非。

她的确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聂非非,不过那太荒谬,她仔细回忆了过去二十五年,确定自己没有失忆过,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是作为徐离菲活在这世上,她还有过亲人,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后来她意识到这世上其实存在着没有血缘关系却长相酷似的两个人,或许她和聂非非就是那样。

洗漱后徐离菲靠在窗边喝水,窗合处放了个红木台曆,她伸手翻到下一页,日历上写着2023年9月30日,癸卯年、辛酉月、辛卯日,她已经在聂家住了十天。

此前她起得迟,佣人定在每天九点送早饭到她房间。今天难得起个大早,就随意加了个外套,打算去园子里逛逛。

秋雾很浓,像是自高远天空铺下层层纱帐,亭台水榭隐在缥缈的雾色中,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意思。游廊拐角处建了座假山,路过时徐离菲发现假山角落隐约开了朵红色的花,一时好奇,偏离游廊从小路过去站那儿看了一阵:是株孤零零的月季,花株矮小,一半藏在山石后,一半隐在浓雾里。

正打算原路折回,听到说话声由远及近。

依稀辨别出一个女声、一个童声,推测是个年轻女人带着个女童沿着游廊过来。除了照顾她的佣人和医疗室的医生护士,这座宅子里的人徐离菲基本不认识,她打算在假山旁站一会儿等她们过去后再出去。

雾太大,渐渐能看到一大一小隐在雾中的影子,不知在聊什么,足够近的时候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既然雨时想和诺诺阿姨一直在一起,那诺诺阿姨有个办法雨时要不要听听?”

小女孩抬头。雨时,聂雨时。这名字徐离菲听过,是聂亦的女儿。

女人轻咳了一声:“你看,如果诺诺阿姨变成雨时的新妈妈,不是就可以一直陪着雨时了吗?”

小女童没有说话,沉默两秒后突然挣开了女人的手,扭着小短腿噔噔噔往前跑了好一段。女人反应过来追上去要重新牵她的手,小豆丁却四处闪躲,女人有些着急:“雨时怎么调皮起来了?”

小女孩跑出老远:“我……”大概是喘不过气,停下来深呼吸了一口,头偏向一边道:“我才不是调皮,谁想做我的新妈妈,我都不要和她好的。”

女人站住不再追她,试探道:“那雨时想要一个人吗,想要爸爸也一个人吗?”循循善诱道:“雨时有没有为爸爸考虑过,这样爸爸会有多孤单呢?”

小女孩想了片刻:“我有妈妈的,爸爸也有妈妈的。”

女人顿了顿:“雨时都没有见过妈妈吧,妈妈也没有照顾过雨时,这样也算是有妈妈吗?”

这样和一个小孩子说话就有点过了,徐离菲将放在手里把玩的打火机揣回去。出乎她意料,小女孩很认真地开了口,没哭也没闹,很平和地和女人讲道理:“我小时候见过妈妈的,妈妈也照顾过我的,我算是有妈妈的。”

她停住了脚步。

女人哭笑不得:“你才四岁,你现在也很小,现在就是你小时候。”女人走近小女孩两步,耐心诱导:“如果妈妈爱你的话,她现在就应该陪着雨时,可雨时有多久没见过妈妈了?”

一个四岁小孩,怎么能跟上大人的逻辑,小女孩卡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女人继续道:“雨时都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吧?”

小女孩绞尽脑汁,好半天,想出来一个回答:“我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妈妈是爱我的,她不陪我是因为我现在是大孩子。”小手伸出来比画:“比现在更小一点的时候,妈妈抱过我,还唱歌给我听。”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赞同:“小朋友不能说谎哟,雨时那时候才一岁吧,怎么记得住一岁时候的事情?”

小女孩着急起来,带了哭腔:“我记得住的,”可毕竟才四岁,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对方,越是着急越是委屈,扁了扁嘴呜呜哭出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算是有妈妈的……”小女孩抽抽噎噎地重复那句话:“我算是有妈妈的……”

女人似乎才感到事情大条起来,手忙脚乱安慰她:“你别哭啊雨时,阿姨和你闹着玩儿来着……”

谁能拿这样的事情和一个小孩子闹着玩儿,徐离菲绕过假山,女人吓了一跳:“谁?”女人有点诧异,其时她正走到一块孤立的山岩跟前,这样近的距离,她能看清她们,但对女人来说其实是个视野盲点。愣神的当口听到回廊靠水池的一端传来脚步声,两秒后|庭园的男主人竟然出现在视野里。徐离菲再次停住了脚步,重新掏出打火机把玩,想这倒是用不着她这个外人出来帮忙了。

徐离菲是个擅长拍人物的摄影师,看人时会习惯性用拍摄角度。

聂亦站在回廊里,穿深咖色休闲衬衫、黑色长裤,肩上搭了件毛衣。衬衫袖子挽起来,手里一个杯子,身后是隐约的水榭和茫茫的雾,除了光不够好,构图简直能直接拿来做时装画报。

小女孩揉着眼睛呜呜哭着跑过去叫爸爸,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神:“我……我和雨时开个玩笑,没想到雨时却当了真……”雾色渐渐淡下来,能看清女人的面容,一头爽利短发,眉眼生得活泼灵秀。

聂亦并没有看她,单手将孩子抱起来,小女孩搂住他的脖子乖巧地伏在他肩上一抽一顿:“爸爸,我算是有妈妈的是不是?”

能看到聂亦愣了一下,微微垂头:“每个小孩都有妈妈。”

小女孩趴在他肩上,逻辑很清晰地做结论:“是吗,每个小孩都有妈妈,所以雨时也是有妈妈的对吧。”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她停止了抽泣,有点高兴起来,抬起头软着嗓子问聂亦:“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看雨时呢?”

像是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他低声回答:“等她健康起来。”

可那并不是一个表示确定时间段的词语,小女孩有点茫然:“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健康起来呢?”

聂亦看着小女孩:“等你再长大一点。”

小女孩似懂非懂,重新伏到他肩上,软软道:“爸爸,我很想妈妈。”

这一次过了很久,徐离菲才听到聂亦开口:“我也很想她。”那声音非常安静,却让人感到孤寂和沉郁。

短发女人终于找到机会插话:“Yee,我并不是故意……”声音里透出不安,大约是被这不安所驱使,甚至没有勇气将出口的辩解表达完整。

游廊那一处安静了有三秒钟,聂亦道:“你回去看看林妈,不用陪着雨时了。”

女人勉强笑了一下:“那我以后……”

“以后也不用来这裏陪她了。”

女人愣在那儿,直到聂亦抱着聂雨时离开,也没能再开口为自己说上什么话。小女孩童稚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晨雾里:“……这个杯子里的牛奶是爸爸要喝的,不是给雨时准备的吧?”“啊?是给雨时准备的呀,可爸爸,我不用喝牛奶也能长得高的,褚爷爷说爸爸很高,妈妈也很高,所以雨时将来一定也长得高……”

女人在被遗留下的景色里悄声哭泣,徐离菲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女人哭够了离开她才离开。回房时路过一个小花园,听到管家张妈吩咐司机:“待会儿把言诺送回沐山,她难得从玉琮山回来一趟,该好好回沐山陪陪林婶。”

徐离菲想起来刚才聂亦和女人说话时声音里几乎没什么情绪,听不出一点不满责备,原来平和的表象下,潜藏的是这样不留余地的冷酷和干脆。

这是徐离菲第二次见到聂亦,男人平静淡漠的身影与网络数据中隻言词组拼凑出来的天才重合,与聂非非录音笔中生长在珠穆朗玛峰顶的高岭之花重合,但录音笔中不过是个故事,徐离菲之前的确是那么觉得的,这个人原本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遥远的故事中人。

故事中的人出现在面前,让她觉得自己也正在走进一个故事,只是有一点她不太明白,录音笔中暗示聂非非早已沉眠海底,可为什么聂亦会告诉自己的女儿,说聂非非总有一天会回来?

虽然她没有听完录音笔中的故事,但当确定自己不是聂非非时,她也差不多确定,阮奕岑想要寻找的聂非非、聂亦想要带回家的聂非非早己离开人世。只是这件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可,难道聂非非还活着?

她的确有可能活着,毕竟谁也不知道她留下那支录音笔后是不是真的已葬身海底。

徐离菲并不知道聂非非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希望她平安健康,若她爱活着实在是再好不过。

那么,如果聂非非还活着,她又在哪里呢?这件事其实与她无关,却难得地令她好奇起来,也许是录音笔中的故事令她动容。那故事她断断续续听到聂非非嫁给聂亦,越往后越不忍听。她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苦难,那女孩用轻松语调讲述的暗恋故事,与她曾经看到过的这世上许多折磨相比,其实算不上什么,可不知为何,却让她感到沉重。

最近几天她甚至有点害怕打开录音笔,听到那女孩的声音,竟本能地惧怕之后会发生什么,胆量这么小简直都不像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对那女孩感到好奇。

所以,她是否还活着呢?徐离菲坐在窗前出神地想了好一阵,觉得头疼,就去睡了个回笼觉。

临近中午时接到卿源电话,邀她下午去参加某慈善拍卖会,说拍品皆是当今摄影名家经典作,很有一看的价值。

卿源家在S城,这事徐离菲一直知道,巧的是她刚转院过来没两天,卿源也被父母骗回来相亲。前两天接到他的电话,风流倜傥的卿小爷在电话那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意是控诉他妈不给他婚姻自由,非要逼他娶一个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学历高、家里又有钱的好姑娘,他宁死不屈,他妈就把他给关了起来。

徐离菲安慰他,如果我是你妈我也把你关起来,我不仅把你关起来我还不给你饭吃,你妈还给你饭吃就说明还是亲妈,你要知足。

卿小爷长叹一声,表示他也不是作,你看,虽然姑娘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学历高、家里又有钱,是个好姑娘,可好姑娘是个香港人,好姑娘普通话不标准,这以后要一起过日子,普通话怎么能不标准呢,怎么能分不清十和四呢?

徐离菲觉得他既作又神经病,就爽快地把他电话给挂了。

今天卿源在电话里的神智还算清醒,约她五点在红叶会馆见,徐离菲斟酌了两秒,问他:“约我出去这事你家里人知道吗?你不是被关禁闭,这才关了没几天怎么就能出来了?”

卿源无奈:“这不是答应了我妈她老人家继续相亲嘛。”又大叹:“最近相的几个美则美矣,个个整得就跟二维码似的,不扫一扫都辨识不出来谁是谁,害我每见一个姑娘都差点叹一声怎么又是你。”

徐离菲给他点赞:“你这比喻真是惊为天人。”

红叶会馆的设计很有意思,一楼大厅右侧是组山岩艺术墙,连着一段风廊,藤萝从廊檐上垂下来,尽头有座小林苑半隐半掩在枫林里边,是此次慈善拍卖会所在地。林苑入口处有棵红豆树,两个穿旗袍的美女站在树下做嘉宾确认。

徐离菲到时正好五点,卿源半路上发来短信,说出了点事,得迟点过来。她手里没邀请函,就站在风廊旁边看立在那儿的几幅拍品简介。

摄影分许多流派,徐离菲崇尚自然主义,精神导师是彼得·亨利·爱默生。简介里有幅作品是小姑娘摇着小木船在莲池里采莲,她看得出神,没留意被两个打闹的小孩撞了一下,球形手包滚到风廊外边的草丛里。小孩子同她卖乖:“姐姐对不起。”她笑了笑,翻过木栏去捡手包。

那外边是片草坪,乍看有种不修边幅的意趣,不远处站着几棵老树,树下是长椅。手包捡起来时,徐离菲视线隔着半个草坪定在正中的那张长椅上,那场景极像一部老电影《诺丁山》。浅色衬衫的青年坐在长椅上看书,西装外套搭在椅靠上,长发女孩头枕在青年腿上,正拿草叶编一个指环模样的东西。女孩调皮地去抓青年的手指,将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然后吻了吻他的手背,青年将书移开,垂头看着那女孩,女孩就将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又吻了吻。那画面恬美宁静,令人艳羡。

有十多天没再见过阮奕岑了,徐离菲站在那儿想,也没听说他老家在S城,怎么怎么巧。她对傅声声其实印象寡淡,从没设想过私下里阮奕岑会和她怎么相处,原来,他俩在一起时是那样。也许阮奕岑对每个交往的女孩都是那样,当初他俩在一起,他看书时也会任她躺在腿上,手会抚上她的耳发,看到有意思的句子还会读给她听。不,可能她还不如那些其他女孩子,阮奕岑对其他人温柔时他知道她们是谁,而对她温柔时,不过将她当作一个替身。

再想这些其实没什么意思,她正要收回目光,青年突然抬起头来,有瞬间他的目光是怔忪的,躺在他腿上的女孩似乎也感应到什么,转过脸来,表情惊讶,的确是傅声声。

徐离菲大致能猜到阮奕岑将她认作了谁,她今天穿一身礼服裙,在长明岛上她从来不这样打扮。眼神这种东西到底能如何伤人,她愣了一会儿,觉得这时候不至于还要上前打个招呼,就错开视线,低头将手包上的草屑拍了拍,转身回风廊了。

正是进场时间,男男女女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她只管将视线仍定在那幅采莲图上,脑袋里是空的。偶有陌生人同她致礼:“哎!这不是聂太太吗?好久不见。”当然全是认错人,她一笑带过。后来头有点疼起来,脑袋里开始慢慢想事,先是想难道聂非非真的还活在世上,所以这些人看到她出现才不觉得离奇?又想卿源是出了什么事,耽搁到现在还没来。最后弯弯绕绕,竟还是定到阮奕岑这个名字上,想爱这东西真是把双刃剑,能带给人多大的喜悦,就能带给人多大的伤心。

然后她听到阮奕岑在背后叫她的名字:“菲菲。”

回头那一瞬她反应过来,他叫的可能不是菲菲,而是非非。

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好,没有表情可能才最好。她最擅长这个,就转身挺淡定地看了他两秒钟:“我不是聂非非。”

阮奕岑站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外套搭在手腕上,良久,他问她:“你知道她?”

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他微微皱眉:“我没有把你认作她。”

她配合地点了点头:“这样吗,那你过来是想问半月前那套照片的事?”不等他回答,已经揉着太阳穴道:“还在做后期,得再等半个月,拍得不错,傅小姐应该会满意。”后期工作以她现在的情况当然是做不了,交给卿源托给了别的朋友。

他定定看着她:“我对那套照片没有兴趣。”

她没有顺势问:“那你过来是做什么呢?”只淡淡道:“哦,这样。”

先好奇的人先输,这是他们从前常玩儿的游戏,大部分时候是她输。她其实好奇心并不盛,但是每当他流露出希望她先开口询问的表情时,她就本能想让他满足,因为如他所愿时他会抿着嘴角笑一笑,难得孩子气的模样让她很喜欢。

但所有的喜欢都该有个尽头。

悠长的风廊中,阮奕岑不再开口,她也没有,气氛一时沉默。

不经意抬眼时,徐离菲看到了傅声声站在拐角处。那儿没什么人,仅有几丛植物,一个服务生走过,被傅声声拦住,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她突然取过托盘上的玻璃水瓶直直从胸口上浇了下去,浇完了重新将空瓶子还给服务生,还从手包里掏出小费来。

徐离菲收回目光,阮奕岑终于认输开口:“你怎么会在这裏?”

她抬下巴示意面前办拍卖会的小林苑:“过来看看。”

他停顿了两秒:“和谁一起?”

她随意敷衍:“一个朋友。”

他抬眼看她:“朋友?”

她没有回答,傅声声过来了。

十月入秋,天已经凉起来,女孩半条裙子湿透,抱着双臂边走边发抖,模样看着怪可怜。阮奕岑顺着徐离菲的目光看过去,眉毛拧起来:“怎么弄成这样?”顺势将手臂上的西装外套搭在女孩肩上。

傅声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在那边等你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端水的服务生。”闷闷抬头:“你和徐离菲小姐聊完了吗?我好冷,拍卖会我们不要去了,我想快点换衣服,你陪我。”

徐离菲终于搞明白刚才傅声声唱的是哪一出。

阮奕岑仍皱着眉:“你先去前面客房让她们给你重新拿套衣服。”抬手看了看表:“我……”

傅声声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是路痴,这裏这么大,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徐离菲了解阮奕岑,这种程度的任性和撒娇绝不会让他感到厌烦,看来傅声声也了解。

他的确没有厌烦,淡淡道:“让服务生带你过去。”

傅声声嘟起嘴来:“你好讨厌啊。”

阮奕岑没有回答,却转过头来看着徐离菲。

徐离菲才想起来自己站在这儿的初衷,她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和阮奕岑交谈,这人连分手都只给了她薄薄一张纸,现在再像老友见面一样平和聊天未免搞笑。她站在这儿原本是为了等卿源。一时觉得自己挺滑稽,也觉得傅声声挺滑稽,这女孩认错了敌人,也示错了威,可她真正的敌人,呵,她真正的敌人该是聂非非。但聂非非其实连阮奕岑都不曾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她,聂非非的世界里只有聂亦。

世事的这种错位也算是有意思,徐离菲笑了笑:“我还有事,不打扰两位,下次有机会聊吧。”点了点头就算是告别了,身后傅声声小声撒娇:“你看徐小姐都走了,陪我去换衣服啦……”才二十一岁,这么撒娇无论谁听着都觉可爱,但阮奕岑却没有出声。

大概有三秒钟的空白,她已经走出一段,突然听到阮奕岑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菲菲。”就像刚才她在看画时他在背后那么叫她。但这次她没有再回头。

穿过风廊,走到艺术墙那儿,徐离菲停下来,习惯性从手包里取烟和打火机,遍寻不得时才想起来为了治病她已经戒烟。手包里倒是放了帮助戒烟的糖果,她取出一只棒棒糖撕开糖纸。穿堂风吹过,有点冷,有个陌生男人经过,驻足片刻,走过来同她搭话:“好久不见。”又是个认错人的,她正要如常带过,男人却带笑地补充了一句:“徐小姐是和聂亦一起来的?”

她怔道:“我们认识?”男人身量高,面目硬朗英俊,笑起来挺特别,总像是隐含意味。她没见过这人。

男人想了想:“去年十一月我们在聂亦家里见过一面,清湖的半山庭园,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们是姐妹,把你认成了非非。我们只见过那么一面,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是谢仑,聂亦的朋友。”他笑了笑:“你和你姐姐长得实在太像,简直一模一样。”又补充道:“对了,听说非非她现在还在美国疗养,身体怎么样了?”

徐离菲靠着艺术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男人在说什么。今天早上她才想过聂非非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她人又在哪里,下午就有人出现为她解惑,简直像天意安排的巧合。可聂非非怎么又成了她的姐姐,她父母先后病逝,跟着爷爷长大,她没有姐姐。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她沉默了两秒钟,问男人:“你和聂非非很熟?”

男人道:“还可以,我妹妹和她感情更好一些。”说着看了看时间,有些疑惑:“聂亦不是说六点才会过来,他已经来了?”

她抿了抿嘴角:“我和另外的朋友一起,不知道聂亦会来。”

男人了悟道:“你朋友还没到?”随即笑了:“我正要进去,外面风大,不如一起进去等他们。”

风廊尽头的小林苑别有洞天,曲径深处,南派建筑的楼宇围出一个广阔中庭,中有花木扶疏,主办方倚着花木布置出来一个别致会场,专供今晚的慈善拍卖会使用。

谢仑带着徐离菲在中庭西边的二楼上喝茶。从楼上看下去,楼下已经落座数位客人。

给卿源发过短信后,徐离菲开始坐在那儿认真想事情。

其实,刚才谢仑说的很多话都没道理,比如他说他一年前在聂亦家见过她,可去年十一月整整一个月她都待在长明岛附近的K城,且她从前并没来过S城。再比如他说她是聂非非的妹妹,退一万步就算她来过S城,谢仑曾见过她,会驾定她是聂非非的妹妹,那必然是聂亦告诉他的。可如果她真是聂非非的妹妹,为什么当她问聂亦聂非非是她的什么人时,聂亦却没有回答?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

她没意识到自己眉毛皱得厉害。

开阔的茶室里只有他们两人,谢仑绅士十足,看她不喜欢说话,也没怎么开口,自在地坐在她对面泡茶。茶室里放了具座钟,锺敲起来时谢仑膘了眼中庭,声音里透出一点微妙的惊讶:“倒是次次掐着时间来。”又看向她道:“聂亦到了。”

沉思被打断,目光顺着飘到中庭,果然看到聂亦在贵宾席落座。徐离菲想起录音笔中聂非非所说,这人气质太出众,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确是那样,更别提今天他怀里还抱了个小女童。

坐在二楼更能看清下面的动向,全场多半的目光都聚在父女俩身上。聂雨时原本就长得可爱,打扮一下更加可爱,鬈发齐肩,戴一顶小小的水晶发冠,穿银色的蕾丝蓬蓬裙,像个小天使。小天使被放在聂亦旁边的椅子上,立刻有服务生送上来适合小孩子喝的果汁。小家伙接过果汁,皱眉看了半天,鼓着腮帮深吸一口气,表情悲壮地飞快喝了一口,接着一本正经地将果汁递给聂亦,一副照顾小孩子的模样悄悄和聂亦说了两句什么。

谢仑倚在藤椅里撑着腮笑:“你猜雨时在说什么?”

她摇头。

谢仑道:“一定是说:‘爸爸,我帮你试过了,这个果汁不凉也不烫,你喝刚刚好,要喝完知道不知道?’”眼见聂亦俯身接过玻璃杯,他笑出声:“这孩子一遇到讨厌吃的东西,就会假装给聂亦试毒,然后把那些东西全推给聂亦帮她解决掉,成功率能到百分之五十。”

徐离菲目光一直落在聂雨时身上。聂亦喝完果汁将空杯子重新递给她,小女孩拿着杯子严肃地上下左右都看一遍,包子脸上露出欣慰表情,看口型似乎说的是:“喝得很好哦,爸爸。”她忍不住也笑了,随口向谢仑道:“这一招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我不信。谁能舍得拒绝她?”

谢仑抬手帮她添茶:“遇到她讨厌吃的东西聂亦正好喜欢,成功率就高,要是不巧聂亦也讨厌,基本上结果就只能是她自己哭着把它们吃完了。”他挪揄道:“你不知道聂亦还挺挑食的吧?”

她自然不知道,沉吟了两秒钟,道:“聂亦很宠他女儿。”

谢仑道:“和爱的人生的孩子,真正的爱情结晶,怎么宠爱都不为过。”抬眼看到她的表情,失笑道:“我听说过你是去年才回到家里,和他们有些生疏,不过毕竟是你姐姐和姐夫,总不至于你也听信那些莫名传闻,以为他们之间是场为家族利益的商业联姻?”他倒是坦白得很诚恳:“要真是商业联姻,那也轮不上你姐姐。”

谢仑主动将话题挪到这儿让徐离菲愣了愣。聂亦和聂非非,他们最初是因什么才在一起,这世上除了他们俩外可能数她最清楚,那是比商业联姻更坏的开始。而聂亦到底怎么看待聂非非,那支录音笔里没有给出答案,至少在她听过的部分里这个问题无解。

紫砂杯衬得铁观音的碧色更深,徐离菲看着杯子。“商业联姻倒不至于,不过,”她淡淡道,“在聂家那晚的派对上,如果聂亦遇到的是另一个人,不是聂非非,也许聂亦也会选择那个人,可能最终还会愿意去喜欢那个人。他因为合适选择了聂非非,事实上要找个合适的人太容易,只是那天晚上他碰巧遇上的是聂非非。他也并不是……非聂非非不可。”

其实话说到这裏已经太多,感情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偶尔,她在听那段故事时会为聂非非感到可惜。两人婚前在热带海岛的那个夜晚,聂亦同聂非非说他愿意尝试着去喜欢她,可当聂非非问他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她时,他也没有反驳。

如果一场感情的基础是谁都行,理由是习惯了,这感情未免太无常也太轻。她不觉得这能算是谢仑口中所谓的真正的爱情。

谢仑是聪明的,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聂亦因为适合和巧合才娶了非非?”又问她:“非非不会也这么想吧?”

她没有回答。

谢仑将食指抚上鼻梁:“如果非非也这么想那就麻烦了。”良久,他抬头看她:“聂亦是个天才,天才总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如果你认识六年前的聂亦,就能知道他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是没什么情绪。对他而言,喜欢或者爱上一个人原本其实是很无稽的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下,嘴角带一点笑:“我不太和人探讨这类话题,不太有经验,也许你也说得没错,聂亦可能会因为适合和巧合去娶一个人,但要他因为适合和巧合去爱一个人,这就太胡扯了。实际上,在那晚的相亲派对前,他对你姐姐就挺有好感的。”他戏谑:“不然你还真以为,那天晚上谁碰到他他就能娶谁?”

徐离菲放下杯子,有点吃惊:“他们之间,难道还有聂非非不知道的前因?”

谢仑重新给她添茶:“那场相亲派对之前,二个月前左右吧,在我姨母的银婚纪念日活动上他们见过一次。”

s城的社交圈徐离菲没什么概念,但谢仑的姨母历未来女士她倒是有过耳闻:时尚教母,父母那代人的不老女神。

照谢仑的说法,可能是年纪越大越爱热闹,那晚历女士的庆祝宴会办得很盛大,客人也多,宴后还专门搞了个派对舞会,供年轻人玩闹。

专为玩闹而开的舞会派对,他和聂亦参加得都少,但那天晚上他俩在阳台上谈事情谈过了头,一不小心就留到了派对时间。

大厅里舞曲换到第四支,谢仑留意到傅家的小儿子终于邀请到了舞伴,随口问聂亦:“那女孩谁?是不知道傅少宇的德行还是怎么,居然有勇气和他跳舞。”傅氏的小儿子傅少宇脑子有点问题,女孩稍对他好一点就容易被纠缠不清,前一位受害者是谢仑时任女友的表妹。表妹被缠得男友飞了订婚黄了,差点患上抑郁症,最后只好远走他乡前往万里之外的A国避祸。

聂亦对这事当然全没有兴趣。

正好有位医院的朋友过来和他们寒暄,听谢仑提起傅少宇的舞伴,接话道:“那女孩吗,千字传媒老总的独生女聂非非,是个海洋摄影师,常年待在外面拍东西,难得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

谢仑道:“怪不得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