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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的暗香,在夜色中隐隐袭来,似有若无,和此时的夜风一样飘忽。
透过帘子逆照过来的光,把对面人的影子映得迷离动人。
阿南其实很想探头到帘子下,看一看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不过正事要紧,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一拂裙摆,她旋身坐在他对面,笑道:“真是缘分啊,又见面了。”
朱聿恒特意命人在中间放下帘子,便是不想和她碰面,没想到她却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他抿唇不语,只点了点桌子,示意她坐好。
阿南习惯性地缩起脚:“这么多玩意儿,咱们玩哪种?”
“骨牌。”朱聿恒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比她还要淡定,“你能在十一局内把鬼八叉逼到绝路,想必是绝顶高手。我不会占你便宜,就玩你拿手的。”
阿南活动着手指,说:“好呀,不过我可不愿再白忙活一场了,咱们先把赌注给押了。”
朱聿恒没说话,只将一张纸拿出来,放在桌子一侧。
正是囡囡那份卖身契。
“这是我的赌注,你的呢?”他又不疾不徐问道。
阿南说:“我今晚赢来的钱,本来打算赎囡囡的,现在全押上好了。”
“我对钱没兴趣。”
阿南便问:“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而我又刚好能押的?”
“你。”朱聿恒说。
这确凿无疑的话,让阿南的胸口猛然一撞,像是被他直击了心肺。
然后,她才恨恨地想起来,可不是么,这男人一开始潜入她家,就是想把她搞到手,好逼问她蜻蜓的事情。
她有点生气,脸上却反而露出笑容,问:“怎么,拿到了我的蜻蜓还不肯罢休?”
他顿了顿,说:“蜻蜓对我无用。”
“喔……”阿南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容灿烂,“意思是,我才是你想要的?”
他在帘子那一边语调平缓,不置可否:“公平交易,一赔一,我们都不吃亏。”
“谁说不吃亏了?我和囡囡只有一面之缘,就要搭上我自己,你觉得这公平吗?逼急了我直接去抢人就是。”
“抢回来的话,以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他的十指缓缓交叉在一起,普通人应该会显得懒散的动作,他却做得力度沉稳,从容不迫,“我听说坊间有一句话,叫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我既然开了价,你为什么不试着还一还?”
阿南笑了:“喔……那我应该怎么还比较好?”
“一年。”他竖起一根手指,“我不需要你的一辈子,我只要你接下来的一年,这样公平了吗?”
“如果要公平的话,你也得给我搭一件赌注,不然我也是亏大了。”
他问:“搭什么?”
“你。”她学着他的样子回答,笑眯眯地支起了右颊,笑得天真可爱,“我也想要你一年,就接下来的这一年。”
旁边的胖子脸上的肉抖了三抖,紧张地看向朱聿恒。
“不可能。”朱聿恒冷冷道。
“你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偏要强迫我接受。”阿南抬头看看月色,催促道,“得了,把卖身契摆上来吧。我赢了带走囡囡,你赢了的话……那我像以前一样,替你们神机营办件事吧,只要不违法、不背德就行,可以了吧?不过你可要知道,我这辈子打赌,还没输过呢。”
她声音似在笑语,但强硬的口吻,却分毫不差地显出了她的坚定立场。
他若有所思:“这可是你说的,任何一件事,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阿南挥挥手道。
朱聿恒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卖身契样式,压在赌桌另一边。
阿南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以身相押,愿赌服输,若输了宁愿为奴为婢一年,绝不生异心之类的话。
“那好,那件事就是,签了这份卖身契。”他指着下面空白的立契人处说道。
“呵,敢情你早就准备好了啊!”阿南顿时笑了,用手指在上面弹了弹,“我说的是替神机营做事。”
“神机营在我辖下。”
“你这是摆好了圈套给我钻?”
朱聿恒没搭理她的废话:“反正你也没输过,应该不怕的。”
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抢,第三次是骗。这架势,阿南觉得自己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曾经欠过他什么。
拍拍囡囡那份卖身契,阿南毫无惧色地冲他一抬下巴:“一局定输赢?”
“不。”朱聿恒摇摇头,说,“我还得熟悉一下。现在开始到三更吧,以更漏为准,时间一到就停手数筹码。”
“好,到时候谁少一个子谁算输。”阿南无可无不可,直接示意旁边人上牌,“开吧!”
一百二十八张骨牌,倒扣在平滑的紫檀木桌面上,阿南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便自己伸手去洗牌,一边偷眼看对面的人。
帘子后的他影影绰绰,但依然可以看出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却并未看她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会怕她耍手段的样子。
阿南心里就有些计较了——这有恃无恐的样子,这人该不会是赌场老手加高手吧?
结果他一上手,她就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那生疏的摸牌手法,那牌都不知道怎么摆的姿势,那拿了牌都要看她的姿势一眼才知道怎么竖起来的架势……
这个人,看来是人生第一次打骨牌吧?
想起他说的,还要熟悉一下,阿南简直想仰天大笑。
这根本就是躺赢的局啊,给她三更时间,看她把他玩成个猪头!
后院无人,周围一片安静,只有胖子侍立在旁边,给他们添茶倒水。
他打得确实差,完全就是个新手,连出牌的规则都要胖子在旁边偶尔讲解一下,才能明确如何按照规矩打。
所以阿南很悠闲,甚至还跟帘子后的朱聿恒扯起闲谈来:“喂,你们宫里人不打牌吗?”
胖子顿时脸色大变,惶惑地看着朱聿恒。
而他的手略微一颤,把一张绝对不该打的牌丢了出来:“怎么看出我是宫里人?”
“那难道神机营也不打牌吗?”阿南心花怒放,推倒面前骨牌,又赢了一条,伸手去开下一条,“你这样的人,能隐藏自己的身份吗?宋言纪宋提督,你说呢?”
“呃……”胖子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咕噜地响了两下,硬是咽下去了,没发出来。
而朱聿恒没说话,甚至动都没动一下,但只那么坐着,便已经感觉到他周身森冷的气息。
见他脸色难看,胖子小心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退下。”他冷冷地掷出两个字。
胖子赶紧躬了躬身,快步出了水榭。
朱聿恒上手缓缓洗牌,清冽的声音也略有些迟滞:“你……是怎么认出我身份的?”
“我猜的。”她手上飞快地叠着牌,因为他在自己面前吃瘪,感到特别愉快,“看你这架势嘛,神机营所有人都对你恭恭敬敬的,又随便就能在后院安排下这么大的场面,肯定是这里的大人物。听说这春波楼的幕后老板就是宋提督,所以我就随便猜猜,没想到果然猜中了。”
“哼。”他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周身冒出的气息更冷了。
阿南猜测他大概因为太监的身份被她看穿,有些恼羞成怒了。她心下更加愉快,想着这个宋言纪本来就不会玩骨牌,现在情绪不定,应该会输得更惨吧。
可惜她的心理战没有成功。不过几局,他摸清了骨牌的规则,下手又利落又凶狠。
摸牌,算牌,出牌,不假思索行云流水,虽依然在输,但几局下来,阿南发现他俨然已开始把控节奏,自己竟然是跟着他在打了。
“不能啊……”阿南自言自语,明明他不可能使诈,更不可能懂得骨牌的套路,可为什么每次下注、跟注、撤注都是有如神助?开牌就赢,撤注就输,消牌从不失手,打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不但就此守住了阵脚,甚至还隐隐有扭转劣势的趋势。
“你真的是第一次打骨牌?”阿南问。
他用那双漂亮至极的手捏起两张牌,看了看,推倒在她的面前,嗯了一声。
阿南打眼一看,简直都要气笑了——双梅花,他就这么随随便便摸到,还随随便便打了出来。
“你不怕我出双天牌?”她咬牙撇了牌,开下一条。
“不可能。你手中的牌,勉强凑一对杂七,一对铜锤,敢翻的话,我和你全赌。”
“不用翻了,我撤注。”阿南直接把牌给埋了,然后恼怒地问,“你是不是偷看了?”
“我只是按照几率来推算。”
“怎么推算?我下一局就能拿天牌,你也算得出来?”
他扫了一眼牌桌,说:“不能。你现在同时拿到两张天牌的几率,不到六千四百分之一。”
阿南不由敲了敲手中的牌,翻过来看了看。但以她的眼力都看不出暗记来,这个可能性大概没有。
这个人的算法,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样。
幸好,二更已过,阿南算了算自己的输赢,只要稳住,在三更之前输得慢一些,反正多一文钱都是她赢。
为了拉慢节奏,阿南便和他开始闲扯淡:“你之前不玩骨牌,那都是玩什么?”
他看着牌桌,敷衍道:“下棋。”
“下棋?围棋?象棋?双陆?”
“围棋。”
“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坐在那儿下一整天围棋的人。”
他顿了顿,说:“是。一般十几二十步左右,我会觉得那局棋已经结束了。”
阿南正想笑,但再想了想,又觉得头皮有点发麻,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了后面所有的棋步?那你下棋时最多能算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