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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皇太孙朱聿恒亲率工部一应官吏,到达开封。
山道已被流动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树横折倒地,官道全都被黄泥汤水淹没。
马蹄打滑,骑马坐车都已经不可能。朱聿恒率众弃车下马,趟着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临时被抓进钦差开封队伍的卓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平时洗脚都要加艾叶菊花。此时他在泥水里趟着,连鞋子都掉了,脚被泥浆中的碎石划破,深一脚浅一脚流了不少血,简直想直接趴在泥浆里装晕,等着别人把他抬出去了。
可看看前面皇太孙殿下伟岸的背影,他也只能抹一把脸上的泥浆,委屈万分地艰难挪动,一边在心里把那个点他来开封的人骂了一百遍啊一百遍,发誓要是自己知道了对方是谁,保准打得他满脸开花找不着北!
一群人浑身裹着泥浆,艰难来到府衙,开封知府却并未迎接京中来使。他在黄河大堤上亲临指挥,已经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门了。
全城安危,系于大堤。朱聿恒草草换掉了满是淤泥的华裳,穿了套便于活动的素净衣服,立即带着一干官吏去了河堤旁。
开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销骨立,正在督导士卒劳工们加固堤坝。朱聿恒与一干工部官吏在路途中便已将历年的河道图研究透彻,此时对照着实地山河走势,圈定了最为重要的几处位置,设定了三重堤坝减缓水势,力求保住开封。
见京中来的高官们都身涉险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顶的百姓们也纷纷从高处下来,听从指挥装沙袋扛石头。人手多了后,众志成城,暴雨虽大,但堤坝被加固了一层又一层,洪水的冲击看来已无法再令其动摇半分。
站在朱聿恒身旁的开封知府探头看着下面浪涛,喜道:“这下可好了,开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欢欣鼓舞,谁料耳边忽听得轰隆之声作响,如同雷霆骤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黄河九曲十八弯,他们只看见在模糊的雨帘之中,前方有极长的一片堤岸绵延坍塌,激起铺天盖地的水波,如同远古巨兽,向着他们直扑而来。
巨浪滔天,声势浩大,脚下河堤一阵剧震。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个个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边的棚柱,稳住了身形。但他身旁正在探头查看水势的开封知府,此时身体一歪,脚底打滑,眼看就要从大堤上滑下去。
朱聿恒反应极快,在旁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之时,一伸手就将开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将他拉上来。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扑来的黄浊狂潮已经奔至,整座堤坝瞬间被冲溃坍塌,在狂呼声中,所有人落入水中。
混浊的泥水扑头盖脸向朱聿恒打来,眼前的世界瞬间黑暗。
风浪夹杂着木材、杂物、混乱的人群,在这一刻狂涌而至。
黄河大堤,终究还是失守了。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丝念头,耳畔轰然作响,朱聿恒已经被混浊的水淹没。
他在水中憋着气,一手挥开面前的浊水,一边抓紧开封知府的手,免得这个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发生不测。
激湍浪头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艰难冒出头,看见旁边尽是汹涌相撞的浮木与杂物,被迅猛的浪头携着朝岸上狠狠撞击,凶险无比。
幸好,他们就在堤坝之下,出了水面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开面前的浪头,竭力先将已近昏迷的开封知府推上去。
然后,他扒住破损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从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团漆黑淹没。击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啸刮过耳边的飓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
一道剧烈的刺痛,直划过他的右肋,然后迅速烧灼开来。
像有一把钝刀敲断他的肋骨,歇斯底里的痛让朱聿恒无法呼吸。
与两月前身处三大殿的烈火一样,他的身体僵冷,彻底失去了控制,直直地跌进了激流之中。
已经上了岸的众人蜂拥而来,所有人惊惶狂呼。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带着众人飞扑下水,想要将殿下救起。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狂涌的浪涛在崩塌的堤坝之上激荡,黄浊的急流将一切卷走,彻底消失了朱聿恒的踪迹。
“……在看什么?”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听到有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因为他神志恍惚,耳朵隐隐轰鸣,外界的声音也仿佛水波一样流动,似幻如真。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着他的手指,轻轻缓缓地一根一根抚摸过,回答说:“你来看看这双手嘛,这骨骼,这韧度,这柔软性……”
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的嗓音并不如抚摸他手掌的动作那么轻柔,略显低喑,在此时朱聿恒刚刚复苏过来的听觉中,仿佛午夜梦回时的耳语,让他有一种脱离噩梦的恍惚虚浮感。
这声音,他认得。
阿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握住他的手……?
脚步声响起,旁边那个说话的男人走近了一点,嗤笑道:“不就是一双手嘛!让我看看你拼死捞起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对哦,我还没看过他的脸!手这么好看,脸应该也不差吧?”阿南放开朱聿恒的双手,伸手在他脸上抹了抹,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说,“这满脸淤泥,又披头散发的,谁看得清他长什么样。”
“别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没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她,“快走吧,之前在顺天你就闹得够大了,这回再被人发现,麻烦可就大了。”
“我会怕麻烦吗?”说是这样说,但她终究还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恋恋不舍道,“好想把他带走啊,这双手能为我做很多事情的。”
“下次来开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复发的伤该静养了。再说了,你现在是从顺天逃出来的,就算你能带他走,又哪有时间调、教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