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那一张。”蔡满心摇头,“我没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张照片。本来有许多数码的,但是后来,都删除了。”
二人沉默相对。
蔡满心轻笑了一声:“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也不会自作多情,想他对我有多念念不忘。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是么?我不相信自己能对他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我也不想问什么公平不公平了,我没有机会挽回这一局。”
浓重的倦意袭来,蔡满心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我好困了。”她揉了揉眼睛,“醒来再说吧。”她知道齐翊还知道许多关于江海的旧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纠葛。但此时她忽然感到胆怯,怕刚刚产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复着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么会没有期盼?他说要去北京,他说要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吃炭火锅喝白酒。这些那些,曾经的对白和构想,原来并不只有她自己记得。
纵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如今这一切都再也无法成为现实。
在峂港时,蔡满心很少有任何孤单寂寞的感觉,仿佛他近在咫尺,或许只要绕过下一个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被孤寂的感觉深深攫取,这是如此苦涩,却又无人可以分担的感觉。她必须自己反覆咀嚼所有艰辛的回忆,才能让它变得无味,但这过程冗长缓慢得如同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蔡满心在半梦半醒间头疼欲裂,睡不着,便睁着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红,洇晕着,散开满天霞光。像什么呢?像和他一起在栈桥边看海边的落日。乌云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错,慢慢渗透着。
只有这样半梦半醒的冷清凌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虑丑陋的背叛,只有幸福。真实的回忆、虚假的期盼,都无所谓了,是一场梦了,天大亮的时候,阳光自然会驱散一切晨雾样缥缈的思绪。
齐翊此时也感觉到清晨的凉意爬过肌肤。衬衣在潮湿的天气里还没有干,于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丛生的台阶上,露水潮湿。站起来,牛仔裤沾了墨绿的苔藓。他走到蔡满心门前,转身,踱回来。辗转三年,留心过每一个和她有关的消息,以为是熟稔的旧识了;而今终于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门、或一座墙,却发现,和隔着千山万水一样遥远。
时近正午,仍不见蔡满心出现。齐翊心中不安,转到前台,问:“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对方摇头:“今天还没见到她呢。”
叩响她的门,敲了很久,才听到蔡满心嗓音沙哑地问:“谁?”
“是我。”他应道,“你没事吧?”
她拉开门,面色憔悴:“还好。刚才就醒了,本来想再迷糊一会儿,谁想一下就睡到现在。”
齐翊知道她夜里定然睡得不安稳,也不再追问。
“鼻子怎么这么红?是昨天淋雨伤风了吧?”他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你带退烧药了么?我有阿司匹林。”
“没事,我体质还可以,就是伤风,多睡睡就好了。”蔡满心倚在门旁,揉着额角,“我想明天去西贡。秋庄的邻居在那里工作,说曾经在第一郡的新华大厦门前遇到阿梅。他本来想过去打招呼,可是大楼的保安很严,轻易不准入内。”
“车票给我。”齐翊并不阻拦,“你好好休息,我去Sinh Cafe帮你预约明天的班车。”
“哦。”蔡满心应了一声,回去拿联程车票给他。她知道不需询问,齐翊也会陪自己一同去西贡。
因为他是江海的挚友,心中更觉亲近。而他为什么来到峂港,为什么千里迢迢到越南来找她,还有在儋化酒醉后突如其来的拥抱和亲吻,蔡满心不想深究。有人陪伴在身边总是好的,她并不是勇敢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如果真的在西贡找到阮清梅,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被惶恐无助攫取。
齐翊在一家中餐馆买了白粥和小菜回来,蔡满心随便吃了两口,一下午都在昏睡。傍晚醒来时精神好了很多,肚子也觉得发空。“出去转转吧?”她敲开齐翊的门,歪着头,有些羞赧地笑,“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是啊,吃饱了,才能恢复得快。”齐翊抓过背包,“走,我带你去吃‘白玫瑰’和凉拌面。”
这一日正是农历十五,全城都熄了电灯,街中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秋盆河上灯影摇曳。许多小餐馆和咖啡店将餐桌摆在街边。二人选了一家,芒果树下的小圆桌铺着深蓝色台布,摆放着绿叶缠绕的白瓷瓶,盛两朵粉红色蔷薇。树上挂着白绢灯笼,在桌面上投射明亮的圆斑。
当地的名小吃白玫瑰酷似粤式虾饺,用越南的春卷皮裹了猪肉和虾肉,包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还有四四方方的豆糕,两面是绿色的糯米凉糕,中间夹上黄色绿豆粉调制的馅料,撒上一层椰丝,有浓郁的豆香,却只微微的甜,一点都不腻口,正适合在这潮湿微热的天气去火。街边还有挑着扁担走过的小贩,叫卖各种水果;有编草鞋的老人坐在店门口,轻声聊着天。
蒙胧月色中,不知何处传来轻柔的歌声,听不懂歌词,软软的越南语听在耳中格外缠绵。夜风清凉,青墙碧瓦的老宅子前,穿着奥黛的女子们背影婀娜,蹁跹而过。
“都说会安这边的越南姑娘乖巧秀气、温柔贤淑,”蔡满心转头看着结伴而过的几个少女,微笑着转着手边的凉茶,“你认识阮清梅么?她也是这样的么?”
“阿梅,和大家印象中的越南女生很不同。她母亲是华裔,所以从小会讲中越两种语言。她在儋化读了中文的预科班,又拿了中国的政府奖学金,我们大二那年她到北京念本科。因为是陆阿婆的亲戚,所以阿海一直很照顾她。她很爱玩,常常和留学生们去泡吧。有时候我们乐队彩排或者去演出,她也会来捧场。
“在大四上学期研究生报送推荐的关键时期,有人写匿名信给阿海的系里,说他行为不端,不符合推荐标准。为此负责学生工作的导员找他谈话,阿海说,‘我没有做错,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本来就不想争这个资格,谁喜欢就拿去好了。’
“我们才知道,原来阿梅怀孕了,又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几年前学校对这种事情严苛得很,不同意延期考试或休学,她无法继续拿到政府奖学金,便退学返回越南。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阿海的学校那边,于是被人捕风捉影,说他和阿梅过从甚密。”
“那时阿海的母亲病重,他赶回家乡,之后母亲去世,等料理后事,返回北京的时候,阿梅已经回越南了。”
蔡满心紧抿嘴唇,不知该调整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只能点点头。“这些我在峂港听说过,这也是我想要找到阿梅的原因。”
“大学毕业后,阿海就继续去做边贸了,他很少说起自己的感情,我也是后来才渐渐知道,阿梅回到越南后,他请在芒街和东兴的熟人代为照料。但阿梅,他再也没有和我们提起。”齐翊沉默片刻,“你知道么,阿海在大学时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朋友。”
蔡满心轻声哂笑,“这不代表,他不会犯错,尤其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的时候。”
“好,放下这个不谈,”齐翊说,“以我对阿海的了解,如果阿梅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相信他会置之不理。”
“他说,他从不给别人承诺。”
“那是因为他知道信守承诺很难。但如果是他的责任,他不会躲避。”齐翊说,“看来,你并不相信阿海。”
“我不是不相信,”蔡满心笑得有些无奈,“而是根本就不了解他。我对他的感情是单方面的,很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