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的黑夜,像是海水退潮般,一点一点散去。半明半昧的天色,晨曦与薄雾如梦境般纠结缠绵。淡淡阳光落入房内驱走了阴霾,一阵属于冬天的冷风若有若无地吹拂过窗帘,空气里顿时涌进一股微凉又清新的气息。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苏莱曼的踪影。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条柔软的毯子,触手微冷,可见他已离去多时。尽管是躺在床上,浑身上下还是酸痛难忍,像是骨头都散了架般软弱无力。我抬起头定定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几何和蔓草构图,脑中蓦的回想起昨夜的旖旎情景,脸上不由又烧了起来。昨夜的苏莱曼似乎敛去了帝王的高高在上,温柔的令人难以置信,倒更像是个全心宠爱妻子的普通丈夫。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涌动着无数说不清的情绪和轻微的萌动,但理智清楚地告诉自己,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我刚坐起了身子准备起床,就见一位姿容清丽的女奴款款走来,毕恭毕敬地对我行了礼,开口道,“许蕾姆伊巴克尔,陛下已经前往议会议事厅商议国事了。陛下之前吩咐过,让您在这裏等他回来共进晚餐,您要是觉得累的话可以多睡一会。不累的话就由我们伺候您去沐浴。”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是起来吧。”
那女奴倒是极为机灵,立刻上前将我扶起了身,又安排了几位手脚灵巧的女奴陪同我去沐浴更衣。我反正也是没什么力气,就由着她们将我又洗又擦,最后换上了一套洋蓟花饰丝绸长袍。传统的土耳其长袍很多是由珍贵的金线银线缠绕丝芯制作而成的,再绣以各种繁复的图案,尤其以土耳其人锺爱的郁金香,玫瑰和洋水仙为主,这件也不例外。领口和袖口处还点缀着不少珍珠,紫晶和红色珊瑚,低调又不失高贵。
我本想就在苏莱曼的寝宫等着和他共进晚餐,谁知刚出了浴池,迎面就看到了瓦西总管匆匆前来,说是太后现在想要见我一面。我自然是不敢得罪这位后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就带了希蒂前往太后的寝宫了。
庭院里冬天的积雪早已融尽,光秃秃的树枝上垂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似坠未坠,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泽。有几点极嫩的绿色已按捺不住从土壤里探出了头,像是昭示春天的脚步即将来临。我的目光朝旁边随意一扫,忽然在一株无花果树的树根处发现了两只小松鼠正在觅食,不由童心大起,蹲下身来朝着它们伸出手,同时口中还啧啧作响,希望能引起它们的注意。可那两只小家伙见我双手空空,根本就懒得搭理我。
居然被两只小松鼠无视了。我郁闷地接受了这一打击人的事实,遗憾地耸了耸肩,低声道,“好可惜啊希蒂,要是我随身带着坚果就好了。我记得房里还有好多阿月浑子和榛子呢。”话音刚落,一只线条优美的手忽然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白皙的手心裏居然真放着几颗炒熟的阿月浑子-----只不过,这只手显然不是希蒂的,看起来倒更像是个男人的手。
我心裏微微一惊,蓦的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却又开始变得陌生的面容。那双细长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就像是秋日夕阳下平静无澜的湖面,始终让人无法看清裏面的风景。此时,他的眼中像是有一阵轻柔的微风吹拂过,隐隐约约竟荡起了好几圈涟漪。
“罗莎兰娜,看来你的眼疾确实已经痊愈了。”他虽然屈尊降贵地弯下了身子,但依然显得那么优雅高贵。而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个旧名字似乎提醒着我,他曾经是将我从奴隶市场里带回来的主人。
“易卜拉欣大人,好久不见。我的眼疾能够痊愈,还要多谢你的解药。”我站起了身,心情复杂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这个充满野心的男人,将我从奴隶市场解救出来,又将我一手推入了永无止境的后宫纷争之中。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件取悦君王的礼物而已。今天他在这裏和我“偶遇”,恐怕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吧。想到这裏,我抬眼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只见希蒂正站得远远的,面带无奈和不安地看着我。
“恭喜你,许蕾姆。”他笑起来的样子温润如莲,看似亲近其实却难以接近,“我一直对自己的眼光很有自信,这次果然也没有看错人。在这种糟糕的形式下还能把握住机会,得到陛下的关注和青睐,相信恢复了容貌之后,你会做得更好。”
我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开春不久,陛下又要继续对外征战。这一次征战的时间会比较长,你所要做的,就是在征战之前这段时间里加深陛下对你的宠爱。”他顿了顿,“要知道,时间可是最容易消耗感情的,尤其是那种还不算太牢固的感情。”
“多谢大人你的提醒。”我本想结束彼此之间的对话,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次陛下要出兵何处?又是为何出兵?当然,如果大人你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我想要知道关于苏莱曼更多的事情,或许这样,才能让我更加了解他。
易卜拉欣看了我一眼,缓缓道,“陛下一直致力于在欧洲的扩张,尤其对匈牙利王国更是志在必得。波希米亚兼匈牙利国王路易二世前不久迎娶了奥地利大公的妹妹玛丽亚,以联姻的方式结成了初期的联盟。陛下自然不能允许这个联盟存在,所以必须出兵干预,前不久在议事会上陛下决定开春后越过多瑙河直接进攻匈牙利本土。”
我回想起以前看过的世界地图,大致上了解匈牙利的位置,再回忆了一下周邻的几个国家,脱口道,“以匈牙利为基地,再进攻中欧西欧都极为便利。难怪陛下要先攻下匈牙利了。”当我留意到易卜拉欣的目光中闪过惊讶之色时,忙解释道,“对不起,这种事我一个后宫女子不该乱说的。”
易卜拉欣微微侧过脸,“你说得也没错。匈牙利之后,下一个恐怕就轮到奥地利了。”说着他又轻轻笑了笑,“后宫里的女人也未必都不能干政,比如皇太后,她对国事大事可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如果你……好了,今天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快点去见太后吧。”
我愣了一下,他的话是在暗示着什么吗?成为太后那样的人,影响奥斯曼帝国的国家大事?我好像还没有这样的野心……而且让我介意的是,这边太后刚宣我去晋见,他那里就这么快得到了消息,可见宫中他的眼线不少,这么说来我的一举一动也是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我越想越心惊,加快了脚步向太后的寝宫走去。
刚走到寝宫门口,我就听到了从裏面传来了长颈鲁特琴所弹奏的土耳其宗教音乐奈菲斯,隐隐约约还有细碎的说话声音。踏进房内,我一眼看到坐在太后身边的达玛拉。今天达拉玛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她一见到我就盯着我的眼睛猛看了几秒,随即释然地笑了起来。
“许蕾姆,你来的正好。来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糖果。”太后朝我笑了笑,指指面前银盘里盛放的红色钻石形糖果。这种糖果是由蔷薇水,红辣椒,肉桂粉和柠檬汁制成,如血般的红色则由胭脂虫染成。现代的某些地方好像也一直沿用着这种古老的染色方法。
我向太后行了礼,不慌不忙走到她身边坐下,拈起一粒糖就放入了嘴裏。尽管对太后的嗜甜爱好已有心理准备,但这块糖的甜的程度还是让我有点吃不消。
“许蕾姆,听说你的眼疾好了,我还有点不信呢。”太后仔细端详了我一番,脸上尽是满意的笑容,“原来真是个标致的美人,陛下他昨晚一定很惊喜吧。”
我脸上一红,嗫嚅道,“太后您就别取笑我了,这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太后做了个手势,让那些乐师都退了下去,又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缓缓开口道,“对一个聪明的女人来说,美丽的容貌是锦上添花,而对一个蠢笨的女人来说,美丽的容貌只会加速她的灭亡。”她顿了顿,眼中笑意微闪,“所幸你和达拉玛,都是前一种。”说着她又凝神看了看我的眼睛,赞叹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眼睛。”
“陛下有枚锺爱的紫水晶戒指,好像就是这个颜色。”达拉玛侧卧在软榻之上笑道,看起来十分随意,显然和太后的关系已经相当亲密了。
太后点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宠溺之色,“陛下从小就很喜欢这个颜色。要是许蕾姆的眼睛之前没出事,想必是根本不用等到今天才受宠了。”
我有些尴尬地喝了口茶,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达拉玛,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孩子的情况还好吗?”
达拉玛神色温柔地低头凝视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口吻里满是爱意和期待,“我已经能感觉到她在踢我了,希望是个好性子的小公主。”
太后用不明意味的眼神看了看她,“玫瑰夫人她的孩子未必就是将来的继承人。达拉玛,如果这是个小王子,你或许不必太担心,即使你生完孩子之后不能再继续伺候陛下,我也会照看住这个孙子。”
达拉玛有些吃惊地霍然抬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听了也是心裏一动,太后的意思是,如果达拉玛生的是儿子,她会选择支持这位小王子成为继承人?要是有了太后的支持,那后宫的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对于达拉玛来说,这自然是件好事,而太后也可以利用这个小王子来制衡玫瑰夫人。只是,谈论这样的事为什么太后并不避讳我?
“许蕾姆,你刚才来得晚了些,是否身体有些不适?”太后似是随意问了一句,我的心却骤然加快了跳动。她问这个事情绝对不会是无心的吧,那么我是该隐瞒还是实话实说?别看这个问题好像是无关紧要,但直觉告诉我,一旦答得不妥或许就会失去太后的欢心和信任。
“太后,是这样的。因为在路上遇到了易卜拉欣大人,所以就停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毕竟这解药是他帮忙寻到的,我怎么也要表示下谢意。”我决定还是照实禀告,既然易卜拉欣能及时了解到宫里的各种消息,相信太后也是一样。若是我有所隐瞒反而会引起她的戒备和不满。
听到我说的话,达拉玛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太后唇边的笑意更深,垂首把玩着手里的珊瑚串,“原来是这样,那你倒是要谢谢易卜拉欣。”见她神情愉悦,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选择这样的回答没有错。
我们婆媳三人又闲聊了一会,之后达拉玛起身先告退了,她毕竟是个孕妇,极其容易感到疲乏。太后体恤她的身子,又赐了她不少昂贵的滋补药材。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太后两人。她放下了珊瑚串,起身推开纱窗,从窗外吹来了带有海水咸味的微风,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海鸥的啼鸣。
“许蕾姆,我知道你和达拉玛的关系一直很不错,这在后宫里也是难能可贵的。如今,达拉玛有孕,能帮助她的人只有你。”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太后,您的意思是……”
“她怀了身孕,不方便伺候陛下,而你圣眷正浓,这样就不会让陛下的心全落在某些人身上。所以,让陛下更加宠爱你,你和达拉玛在宫里的生活也会更加好过。等她生下了孩子,凭借她的地位被封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无法再侍寝,可夫人的名头和我的支持,也足以能让某些人忌惮。”
我自然明白她指的某些人是谁,心裏也有些了然,太后还是顾忌着玫瑰夫人,所以想联合我和达拉玛的力量来对抗她,形成制约她的一个平衡关系。而她就是这个平衡关系的掌控者,愿意让天平倾向何处都是她说了算。这也是她今天当着我面说那些话的原因吧,向我表明了她的支持,让我能死心塌地地和玫瑰夫人为敌。
“我明白了,太后。达拉玛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也不希望她受了冷落。况且,就算我不说什么,目前陛下对达拉玛也是十分在意。”我毕恭毕敬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