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少十岁那年的暑假,跟着父母去了澳大利亚避暑。这是他第一次到南半球,去了歌剧院,看了袋鼠和考拉,玩了高空滑翔,坐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顾小少却心不在焉,一路都在想,要给姜河带点什么纪念品好。
他原本的计划是背一箱牛奶回去,因为姜河那丫头简直是先天发育不良,又瘦又矮,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营养全到脑子里去了。可是下一个问题来了,他要怎么向父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给同学带牛奶回去呢,她家又不是穷到买不起牛奶。
他们一定会借机嘲笑他,顾小少沮丧地想,真想快点长成大人啊,那个时候,他一定要把整个超市的牛奶都给姜河运回去,哦不,还是直接带她来这裏喝好了。
在旅途快要结束的时候,顾小少终于不再愁眉苦脸,因为他看上了一块纯水晶的世界地图拼图,挂在酒店的最中央,美得似乎只应存在于童话中。
就这个好了,顾小少心想,他送给姜河的,一定要是最好的。
虽然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最好的。
可是,当顾小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开学,穿得整整齐齐去上学的时候,却得知姜河这学期没有来报到,她跳级去念初中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顾小少趾高气扬地打发走了司机,抱着他的一盒子水晶拼图,独自走到了市一中的校门口。他原本满肚子的气,想要好好问问姜河,你这是什么意思,买了五块五的零食就想把你顾小爷给打发了,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可是当他站在市一中的门口时,他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金碧辉煌的市一中,是全省最好的学府,喷水池的水一股一股地绽放在天际,教学楼高耸雄伟却冰冷得不近人情,这裏,每年不知道要出多少个清华北大的天才。
此时,这裏大门紧闭,衬托得他异常渺小,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和她之间的差距。
这是呼风唤雨、天之骄子的顾辛烈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可笑的是,他这一生,所有的无能为力,统统是因为这一个人。只有姜河,能够让他尝到爱不得、求不得、怨不得的滋味,而偏偏,他还舍不得。
那天晚上,顾小少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将水晶拼图全部倒出来,一块一块地拼出了世界的模样,彻夜未眠。
再次见到姜河,是第二年的秋天。他从车上走下来,一扭头,就看到了叼着包子满嘴油光的她抬脚准备从人群里缩回去。
“姜河!”他大声叫住她。
她笑嘻嘻地回过头,同他说好久不见。
然后他才知道,她已经跳级升入了高中。他不懂,她为什么总是如此着急,一直在往前跑啊跑的,难道他是会吃掉她的妖怪吗?
渐渐地,他发现了和她时间表上唯一的交集,就是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她个头矮,每次都只能走在人群后方,于是他总要逆着人流,艰难地绕到她的身后,然后假装不情不愿地碰上了她。
她不明所以,总是一边瞪他一边笑,叫他“顾二蠢”。
他明明有许多许多想同她说的话,可是当两个人真的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笨拙得像个孩子,不注意就走成了同手同脚。她却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忽然,一阵风吹过,有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他停下来,轻轻地将花摘下来。她的发丝并不柔软,却十分黑,这直接导致了他往后的审美,从来都只认为女孩黑发好。
“这是什么花?”他好奇地问。
“桃花。”她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
原来是桃花,他在心中嘀咕,他家的花园里应该也种过桃花,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觉得桃花这么好看呢?再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过头看,蓝天白云,绿树红花,越看越好看。
她是早已忘记了的,可是他却一直记得,开在学校长廊边的那树桃花,他们曾一同驻足观赏。
再后来,他初三的时候,有一次打完篮球,去小卖部买冷饮,听到几个女孩在讨论着什么,隐约听到“天才少女”、“高中部”、“美国”几个词,他猛然停住脚,脑子从来没转得那么快过,僵硬地转过头,问她们:“你们在说谁?”
她离开美国的前一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找她。他骑着摩托车载她飞驰在熟悉的街道上,她环住他的腰,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他忽然想到小学的时候,体育课上,他和她做搭档,用绳子将两个人单脚绑住往前走。他们两个人毫无默契,通常是一开始就一齐扑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大家抵达终点。
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却一件一件涌上他的心头。
他在郊外的湖边停下来,他替她摘下头盔,她的头发被压得扁扁的,她恶狠狠地瞪他,他却很难才能忍住不去将她抱在怀里。
不就是美国吗,他在心中不屑地对自己说,一万五千公里,比起夸父同太阳的距离,实在不值一提。
他升高中的时候,并没有在市一中继续念下去,而是去了一所名声一般的私立学校。他家里人倒无所谓,只是很好奇,他英语那么烂,怎么忽然铁了心要出国。他才不会解释,要是让他们知道他只是为了一个女生,他又要被嘲笑了!
他念的是国际班,就是为了出国做准备的,有专门的老师教讬福和SAT,他和许玲珑就是在这裏认识的。那时候,他可真是在玩命地背单词,卧室里贴的全都是单词,早晚刷牙的时候,他含着满口泡沫往镜子里一看,是自己用中性笔写的一个大大的“mirror”。
许玲珑那时候和他就是同桌了,他们一整个班的富二代,除了他,全都排在她身后等着献殷勤。看他这么努力,许玲珑还以为他是个牛人,好奇地问他:“你这么努力,是想要申Top 10吗?”
Top 10,顾大少在心底泪流满面,能进前一百名的学校就不错了。
他的第一次讬福成绩出来,许玲珑旁敲侧击问了好久才知道他的分数,然后目瞪口呆,委婉地问:“那你是想申请去哪里呢?”
“去旧金山,不行就加州,再不行,好歹也得在美国。”他振振有词。
“为什么?”
那天之后,许玲珑就知道了“姜河”这个名字。起初她不信,以为他是编故事诓她,因为像顾辛烈这样生在豪门世家的少爷她见过太多了,他们放肆挥霍着青春和金钱,他们谈情,却从来不说爱。
顾辛烈耸耸肩,趴在桌子上,折了一架纸飞机,往窗外抛出。飞机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正好一阵风起,将它送走。
一到国外放假的时候,就算是春假和秋假,他也都会每天放学后去姜河家楼下转一圈,明知道碰到她的几率小得可以忽略,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
大概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第二年的冬天,他真的在篮球场遇到了她。她大概是在加州待惯了,都忘了国内的冬天有多冷,她缩着脖子,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叫他:“顾辛烈!”
他刚刚结束一个三步上篮,笑着同队友击掌,听到叫声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站在网栏之外的她。
他和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骑着自行车送她回家。他从一个下坡路驶下去,似乎听到了她清脆的笑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
他站在她家的楼道口,冲她扬了扬下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然后他又独自站了许久,等到夕阳完全落下,他才抬脚离开。
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在她的身后,等着她回过头来。
有一年他过生日,朋友们为他庆祝,包下了整间KTV,他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玩骰子,被朋友抓住,说他作为寿星,不唱一首歌就不准回家。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也不愿意扫兴,拿起话筒,当前放的正好是陈奕迅的《岁月如歌》。
“爱上了,看见你,如何不懂谦卑,去讲心中理想,不会俗气,犹如看得见晨曦,才能欢天喜地……”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她的身影,站在桃花树下,大声笑话他:“顾二蠢,你怎么那么笨呢!”
一曲歌毕,余音绕梁,朋友们大声拍手叫好,说最后的颤音竟然真的唱出了哭腔。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她。笨的人明明是她好不好,他那么好,那么爱她,她却一点也看不到。
申请学校的时候,他家族里的人提出动用家里的资源帮他申请,给他写推荐信,送他进常青藤。却被他一口拒绝,倒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认为,如果他这样做,应该会被她瞧不起的。
高中结束前,他收到了来自波士顿的录取通知书,学院以设计见长,他很知足。下午打球的时候,他一个人独霸全场,把对手搞得嗷嗷叫苦。许玲珑不解地问他:“波士顿和旧金山还隔得远呢,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他摇头,笑她不懂:“我至少靠着自己的努力,离她又近了一大步。”
结果上天眷顾他,阴差阳错,竟然将她送到他的面前。后来他回想起来,如果他靠着家里的势力去了旧金山,反而才是真真正正错过了她。
所以命运这东西,真的是谁也说不准的。
再然后,他们短暂地相爱,又再一次长久地分离。
他站在黄昏的渔人码头,凝视着他此生最爱的女孩。她的头发被海风高高吹起,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他对她说:“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他乘坐当晚的飞机回到波士顿,看着这座他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点点滴滴,全是同她的回忆。他站在家门口,钥匙就放在包里,他却不愿意进去,在台阶上坐了一整夜。波士顿星光微弱,其实他知道,她做的决定是对的,她不能昧着良心,将江海独自抛弃在病房,心安理得地和自己恩恩爱爱。
就算那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也做不到,更何况,那个人是江海。
虽然在一个极短的瞬间,他想过要问她,问她是否真的爱过自己,住在她心底的那个人,又究竟是谁。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他怎么能逼她,他怎么忍心再让她难过。
那一年新年夜,许玲珑来找他一起去跨年。他想起姜河还在的时候,笑着同自己约定,在美国的最后一年,一定要去时代广场跨年,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
他们约定过许多许多事,只是已经没有机会一起去实现了。
那天晚上,他和许玲珑在院子里喝酒,彻夜不眠。他忽然跟许玲珑提到姜河:“你知道吗,刚刚和她分开的时候,我甚至恨不得世界末日来临,地球毁灭,因为只有到那时候,我们才可以假装忘掉所有的道德、承诺、责任,我才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抱住她,告诉她,跟我走。”
他没有办法忘记,她喜欢将脸贴上他的胸膛,她踮起脚才能吻上他的唇,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她躺在床上,将脚心踩上他的肚皮,伸手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多少次从梦中醒来,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她是他的毒药,却连饮鸩止渴的机会都不给他。
她对他多么不公平,从来就没有公平过。
可是再不好过,他也就这样过来了。他从手机里调出他们唯一一张合照,她穿着正装,头发盘起来,同他印象里的小姑娘大相径庭,他伸出手,去触摸屏幕上她的笑容。
不知道再次看到她的笑容,要等到何时。
他离开美国之前,去了一趟旧金山,他坐在她家门口等她回来,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下沉。当时他想,如果今天等不到她,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用告别,就可以假装不曾分别。
可最后他还是等到了她,她低着头,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问他几点的飞机。
她非要给他做晚饭,结果翻箱倒柜也只找到一袋速冻水饺。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桌子上,他握着筷子,一口也吃不下。可是为了不让她难过,他还是硬着头皮慢慢地吃了下去。
在离开的时候他提着行李,忽然回头往她的家望了一眼。那一刻他忽然想,这裏这样好,可是却与他无关了,她将同旁人在一起,在这个国家,度过她的漫漫余生。
一想到这裏,他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若有若无地笑,“你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齐。”
她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姜河了,短短一年,她已经成熟了不少。
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将波士顿的房屋钥匙交给她,他在临行前买下来的,那里埋葬着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门前的桃花开了,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威士忌,花瓣落在他的手心裏,他想到当初自己问她,为什么要种桃花,她说是因为一首她喜欢的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如今想来,竟是字字诛心,一语成谶。
他不知道还能再同她说什么,最后只能开口:“抱歉……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个家。”
那一年她生日,他为她弹了一曲《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她被感动得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他吓得束手无策,连忙跟她说:“这还不是生日礼物呢,生日礼物还没送呢……”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了,感动太多,不要一次用光,我们慢慢来。”
其实那是他亲手为她做的一件白色婚纱,他忙忙碌碌大半年,只希望送给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
那时候,她和他一样,笃定地相信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
回国以后,他自己创业开公司,尽量让自己忙碌一点,就能少一点时间去想她。回国第一年的中秋,他去参加一个饭局,推开门,正好看到许玲珑抬起头。
她笑着对他说:“是你。”
一旁的朋友好奇地问:“原来你们认识啊?”
“是啊,”他说,“同学呢。”
扳起手指算,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学,她回国的时候还是麻烦他开车送的,他帮她将行李提到安检处,她笑着跟他说再见,可这才没多久呢,竟然就真的再见了。
说来他和许玲珑比他和姜河要有缘得多,他和姜河,一直是他一个人在拼命地扯着一条快要断的线。
因为做的同一个行业,他和许玲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公司缺人,面试的时候才发现投简历的人是她。
“你来这裏做什么?”他无可奈何。
“我们相识多年,你至少不会拖欠我工资。”她给了他一个笑脸。
第四年的春节,十二点倒数计时,满城烟花,许玲珑第一个给他打电话,她笑着对他说:“新年快乐!”
“顾辛烈,”她在电话里认真地问他,“你还在等她吗?”
“不等了。”他淡淡地说,“愿赌服输。”
不是不愿等,而是不能。
分开的那一年,她和他就已经约好,他们都要朝前走,不回头。他爱得起,也输得起,她要放手,他就给她全部的自由。
“如果你决定不再等她,如果你愿意重新开始,你要不要试着和我在一起?”
这竟然是他和许玲珑相识的第十年,所有人都认为他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他总要向前走。
他和许玲珑在一起以后,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周末的时候他陪她逛街看电影,坐在三十层楼高的落地窗旁吃晚餐,望着整个城市的纷纷扰扰。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许玲珑坐在他的对面,用勺子小口吃着冰激凌,“如果她不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哭笑不得:“这种事有什么值得打赌的?”
“可是顾辛烈,”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总得有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