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香怀(1 / 2)

锁金瓯 尤四姐 4924 字 1个月前

“这会儿才来!”他似乎颇有微词,绕过琴桌,到胡榻上坐定,一手撑着坐垫上的狼皮袱子,眯起眼打量她。

她以往吃住在太学,一年到头都是广袖长衫,从没有梳妆打扮的时候。上次回阳夏,也只有及笄那天的礼衣华贵些,但因为俗成,显得过于守旧呆板。他没有机会看她盛装的样子,今天总算见到了,竟很是佩服自己的眼光。他开始想象她戴蔽髻、着庙服是什么样的光景,应该是妩媚的、昂然的、睥睨天下的,又是娇脆的、动人的,兼具着少女风致的明丽和柔艳。

他在审视她,弥生对他自然也有一番评价。

夫子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浪荡挂了件水墨的袍襦,下面是阔口的褶裤,大敞着胸怀,襟内白花花一片肉,居然连件亵衣都没穿!她偷着多瞄了两眼,脸红心跳。看罢又腹诽起来,虽然他身材不错,但到底是为人师表的,学生面前好歹自矜些嘛!她常觉得他端肃整洁,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撇了撇嘴,“学生来晚了,叫夫子好等,真对不住!夫子宽坐,学生侍奉夫子用膳。”

他方收回视线,缓声道:“叫你来,又不是要你伺候的。”他指指对面的月牙杌子,“你坐下,一同吃。”

这会儿似乎把男女食不同桌的要求给忘了,不过她也算有眼色,没在这当口扫他的兴。施施然落了座,可是一抬眼睛就对上满眼的胸腹肌,她臊得无地自容。边上婢女来揭盅盖,夫子淡定从容,俨然置身事外。她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夫子可是服了五石散?”

他静静地看她,“此话怎讲?”

她别扭道:“要不大冷的天,怎么这副打扮……我知道服了药要散发,可是应该到外头行散,坐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

他突然有种深深的乏力感,“你知道得真不少。”

她很认真地点头,“我见过我四兄行散,喝热酒,拿冷水泼身子,满脸通红,颠颠倒倒的样子……”她看他的面色,再顺带看几眼胸口,很意外地发现夫子一切如常。她咦了声,眨巴着眼睛嘀咕:“倒不像……可是夫子做什么这样打扮?”

他明显绷不住了,“我家常就是这样穿着,到底你是夫子,还是我是夫子?做学生的有权利来指责夫子吗?我穿得这样碍着你了?”

弥生怏怏住了口,心道碍倒是没碍着,但是他在她面前展现好身材,自己有点食不知味罢了。

她也不吭声,捧着一碗羹使劲扒了两口。他垂眼看了直皱眉头,捋起广袖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布菜,“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想吃辣吗?”

弥生只是摇头,心裏嗟叹,她是吃不下啊!平常威严的夫子,如今这样秀色可餐地戳在她眼里,她惊得嘴巴都要合不上了,还谈什么吃呢!

他仍旧拧眉望她,但是眉心的那点褶皱渐渐展平了。她在灯下的样子越发的美,她有一张经得起日光当头照耀的脸。然而烛火是温暖的颜色,给她过于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柔软的金黄。稚嫩的,迟迟的,羞答答的……他凝视着,胸口感到沉闷压抑。他一直很有把握,可是这次竟觉得渺茫。他扶住额,微微叹息。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面前娇花一般的容颜吗?不是的,他知道,远不止这些。但是她呢?她在他门下三年,于他来说,远比那些虎狼兄弟重要得多。

他仰头灌了两口酒,烧刀子烈性,一路辣辣地蜿蜒而下,穿过他的胸膛。他再掉过头看她,她握箸的手简直就像牙雕,曾经安静地在他掌心裏停留过。她让人怜且爱,可是却生于王谢。

“细腰。”他低声唤她。

她抬起头,眨着幼鹿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木讷地嗯了声。

他多想靠近她,越渴望,越是痛苦和煎熬。他吸了口气,“从前夫子太严厉,以后对你好些,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地应:“夫子严厉是应该的,学生没有怨过夫子。”语毕复一笑,“不过若能和颜悦色些,那再好也没有了。”

他的唇角渐渐扬起来,她是高兴的,他奇异地觉得满足。食案窄而长,她就在对面,触手可及。不受控制地,他探过去握她的手。她惶然看着他,竟没有女子的娇羞,“夫子怎么了?手冷?”

他脸上倏地五光十色,索性道:“我身上也冷。”

她咂咂嘴,“我就说嘛,穿得少了会着凉。”边说边回头,奇怪两侧侍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尽了,连无冬无夏也不在。这下子比较麻烦了,想叫人给他加件衣服都不成。她想了想道:“我到外头喊人来,再给你笼个炭盆好吗?”

她说“你”,没有用敬语,就像是对等的两个人很松散地交谈。他站起身,款款而来,“不过略有些冷,不值什么。”

其实屋里烧了地龙,温度也不算低。弥生纳闷着,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感到冷,夫子是男人,男人怕冷真是稀奇得紧。

“莫不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她琢磨着,“早知道坐马车多好,外头下着雪,看受了寒气……”

她只顾聒噪,他听她啰唆也不嫌烦,心裏盼到了极致,便不再顾忌那么多,倾身就把她抱在怀里,只喃喃道:“别动,让我暖一暖。”

弥生瞬间僵住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头在府门外抱她,不过是看她吓得可怜安慰她。那现在呢?算怎么回事?

她心跳如雷,血潮澎湃着直往脸上涌。想起夫子光溜溜的胸膛就叫她难堪,贴得也忒近了。这会儿进来个人,岂不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她左思右想,两难得很。早前王祥还卧冰求鲤呢,如今夫子冷,她焐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心中虽坦荡,到底不能泰然处之。他的鼻息还在她耳畔萦绕,现在半点看不出尊长高高在上的威严。他就是位寻常的郎君,还是位相当俊俏的郎君。

弥生咧着嘴开始胡思乱想,世间难得的美人儿呀!能给这么漂亮的夫子当暖炉,实在是荣幸之至。要不要推开他?说真的应该推。可是她似乎也贪恋,舍不得从裏面挣扎出来。

他的手覆在她的背上,用力按向自己,可以填进心裏去。他又俯下些,这样可以和她挨得更紧密。她在他怀里,人绷得直挺挺的。他夷然笑起来,目下她还没适应,不过不要紧,多抱两次就习惯了。

弥生晕陶陶的,突然想起刚才来请安的胡姬。她迟疑道:“要么夫子等一等,我出去找人传话,把小夫人们请来?”

“叫她们来做什么?你不是很有孝心的吗?才焐了这么点时候,就不成了?”换作平时应该义正词严的话,现在说起来也颇为绵软无力。又道:“还有你嘴裏的小夫人,我同你院里的人交代过,她们没有转达你吗?你和她们不是同一类人,日后远着就是了。”

她贴着他的胸口,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嗡地震动。她稍离开些,抬头看他,“夫子,你这个取暖法很怪异。我身上的夹袄那样厚,能焐着你什么?”

真是个败兴的丫头!他满怀的柔情生生被打断了,蹙眉放开她道:“爱怎么取暖是我的事,还要你来教我?”

弥生有点难为情,这话怎么理解?他抱的虽然是她,但是也不与她相干吗?夫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猜透的,于是她安安分分闭上了嘴,重新伺候他坐下,给他斟酒,赔着笑脸道:“夫子说得是,学生愚钝,什么都不懂。夫子做事必定有夫子的道理,我还要问出口,更显得我笨了。”

他坐在圈椅里,神情淡漠。姿态优雅地掖上了敞开的胸襟,才道:“知道就好,往后留神些,不要一再地挑衅本王。王府和太学里不同,犯了错是要请簟把子、请笞杖的,可记住了?”

夫子的一举一动都叫她赞叹,他在家里不说“为师”,换了口吻自称“本王”。这样的骄矜自负,气势如虹,弥生立刻崇拜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想别的什么想法!她诺诺应道:“学生记住了,下不为例。”

慕容琤乜着眼点了点他高贵的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五更我要上朝,你晚些出门无妨。叫人往后面车马间传话,套了车送你过学里去。不要一个人走,怕你迷迷糊糊走丢了,又要费我的事。”

弥生躬身道是,“学生听夫子的示下。”

他瞥了她一眼,“过两日宫中设家宴,你随我一道去。”

她顿感诧异,忖了忖,低着头道:“学生没进过宫,怕失了礼数。再说家宴嘛,其他王都偕同家眷。夫子带学生去,未免砢碜了点儿。”

带她砢碜?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带她更光鲜的了。他倚着围子浅笑,“家宴上都是慕容氏的儿郎,借这个机会正好可以挑一挑。再说康穆王妃也会出席,你不想见见你阿姊吗?”

这个绝对是最有吸引力的筹码。弥生听说能够见到佛生,再多的顾忌都抛开了。三年多没碰面,她想阿姊想得紧。夫子这样通融,却叫她怎么感谢才好!

次日起来发现出了太阳,缠绵好些天的雨雪总算过去了。

久不见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点微芒也叫人心情舒畅。弥生打点齐整,出门进学。车马虽然准备好了,却不怎么想乘坐。何况时间又早,如今的太学不像前朝了,儒生们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荫的富贵出身,将来准保顺顺当当进官场,因此反倒比乡学、县学的儒生们点卯晚。乡学卯初,县学卯正,太学比较堕落,硬是排到卯时三刻去了。

无夏站在辕旁冲她点头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后小人就专给女郎驾车了。女郎要上哪里去,全由小人伺候着。”

弥生有些迟疑,“你和无冬都是夫子贴身的人啊,公不离婆的,怎么来给我驾车?”

无夏咳了声,“这还用问嘛,殿下看重女郎,怕别人照应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过来。殿下和女郎的师徒情谊,真是深得很哪!”

弥生讷讷的,扯了扯广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后就要劳烦你了。”

“能给女郎驾车是小人的荣幸,女郎说什么劳烦,可折煞小人了!”无夏嘿嘿笑着,冲她身后的皎月抬了抬下巴,“女郎习学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皎月白了他一眼,“这狗才,有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她把弥生的书袋文房都放到车上,又过来给她紧了紧领口的飘带,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来,我和皓月在门上等着女郎。”

弥生点点头,“你进去吧。”踅身上了单辇,撩开毡子对无夏说:“到横街上走慢些,我留着肚子打算吃汤饼。你知道哪家饼铺子的东西好吗?”

无夏手里的马鞭一甩,边转缰绳边欢快道:“女郎问我算问着了,殿下也爱吃汤饼,常去街口的胡记。关外人做汤饼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闻,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营里烤胡炮肉,撒上一点儿,那叫一个香!小人领女郎去,若是不爱吃咸的,还能做成甜的。”他贼头贼脑地压低了声,“告诉女郎个事儿,别看咱们殿下严谨,其实爱吃甜食!往汤里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这倒是个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弥生大乐,“夫子爱吃甜食?男人爱吃甜的真少见!”

无夏啧啧地吧唧嘴,“女郎在殿下身边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觉得他坐在云端上。学道深山,又有这样辉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断脖子。其实不是的,殿下人和气,心肠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说话,这么多王里,就数我们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练达。庶出的王就不说了,单说一母同胞的,除了晋阳王殿下能与咱们殿下抗衡,别的人……提不起来。”

弥生倚着围子,正到桥堍,不由又朝建阳里看了眼。那建阳里巷堂笔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阳春白雪下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说的刘宣明,她嗓子里还是阵阵发紧,忙调开视线道:“二王我见过,六王殿下倒不曾听说,怎么样呢?”

无夏嗤笑,“常山王?这位王脾气大,早年随神宗皇帝打过沧浪斛律氏,战功彪炳,因此对传嫡立长很不服气。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嗜杀。大约战场上腥风血雨见惯了,宰起人来砍瓜切菜似的,着实可怖。因此到如今还未娶亲,也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与他。我瞧出来殿下是极关爱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说起,殿下三两句话就岔开了。横竖舍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着实堪忧啊!”

弥生才算摸清状况,怪道从没听夫子提起过六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广宁王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儒雅,很令人赞叹。”

无夏手里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来,换了个轻蔑的语调道:“快别说广宁王了,这位王是个笑柄,说出来羞也羞死了。”

他越这样,弥生越好奇,追问着:“到底怎么的,你快说说。”

无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后些,身子靠近些门毡,“广宁王妃是太子洗马王矻之女,同门下的仓头私通,大约整个邺城都知道。这样天大的耻辱,二王竟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糊涂过日子,当真是愚不可及。这等妇人,就是处死都够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么。闷声闷气的,只顾委曲求全,手里抓着把柄不用,却日日被王妃训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哪里有脸再在朝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