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脾气倒挺大。”他叹了口气,“世人读书,哪个不是打这儿过?若是自律,就不会有眼下这事了。我在宗圣寺里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时答应得很爽快,一回来却忘到脚后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笔伏在书案上,墨汁溅到衣裳上也不管了,咕哝着应道:“我在太学三年,和师兄弟们一向是这样相处的。夫子的吩咐我记在心裏,但是别人同我说话,我不好置之不理……”她开始抽噎,“夫子为这个罚我,我也认了。可是天这样冷,又没有火盆取暖,我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越说越凄凉,最后终于号啕大哭。
慕容琤皱了皱眉,“有那么冷?”也没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触之下果然冰冷彻骨。他才想起来女子体弱,她在阳夏时包得严严实实,回了邺城就是这样一副惨况。挨饿受冻不算,还要被困在那里不得走动。如此这般一比较,委实是受了大罪了。
不过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拢起来,足够将她困在掌心裏。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觉得可笑。他是个可以供人取暖的人吗?只怕说出来,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他松开她,把她面前的纸笔都腾开,拉过那盅羹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吧!今夜在太学过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弥生还在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回不过神来,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夫子也犯了错。好机会不容错过,就算心慌,仍然红着脸道:“学生有句话和夫子说,夫子不能随便碰人家手的。虽然您是尊长,到底男女有别。同师兄们说话都要离得远远的,夫子不避讳,横竖不大好。”
他听得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是来教训我吗?”
她噎了下,闷头去扒宣纸。这也算小小地报复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罚抄再加量。虱多不痒,到时候完不成,夫子总不见得打她吧!
慕容琤却真的被她气着了,这丫头蹬鼻子上脸,胆子越来越大!他在一旁阴恻恻盯了她半天,她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里是没有他了!他隐忍着不好发作,其实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他从不认为自己和旁人一样罢了。如果要斥责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
他突然叹口气,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说让你吃东西,你不是冷吗?吃了会暖和些的。”他看看堆叠的白折,拿起来随手搁到边上,“算了,抄了这么多够了。”
弥生多少感到意外,心裏纳闷着,夫子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既然发了话,她自然可以大大地松快了。眼见着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后面应该没什么事了,胃口也变得大开。揭开盅盖看看,是香齑羹。做得很是精细,不像是太学伙房里出来的,大概是专门给夫子开的小灶。她吃了两口,味道也不错,心情渐渐跟着好起来。
原以为夫子是回官署歇着了,没想到他在外头转一圈又折了回来。这趟不一般,亲自拎了个铜炉。他是尊贵至极的出身,没干过粗使的活儿。锦衣玉带装点着,和欠着身子提炉子的模样有点不搭调。但在弥生眼里,形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得多。
她欢快地迎上去,满心满眼的感激,“谢谢夫子,夫子真是个好人!”
他乜了她一眼,“这会儿又变成好人了?”把炉子放在地中间,回身嘱咐着:“新添的炭,别挪得离胡床太近,仔细有炭气。”
铜炉里火烧得正旺,她蹲在那里掬了满怀的火光,已然心满意足了。口里诺诺应着,“我省得,临睡窗户开道缝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说要去晋阳王府的,便问:“夫子去探望大将军,叫学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
慕容琤倒沉默了,顿了顿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届时我打发人来叫你。”
她嗯了声,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炉里传来炭爆裂的声音,红光照亮她的脸,光致致的,带着柔软的、难以言说的美。他心裏涌起一股凄凉来,“细腰,大将军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这个你知道吗?”
弥生似懂非懂地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举荐给大将军?”
他不说话,慢慢退回圈椅里。鬓角两侧绶带低垂,衬着那雪白的袍襦,红得夺目。
她站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将军有年纪了,学生今年刚满十五。”
言下之意是嫌晋阳王老吗?慕容琤笑起来,“你选婿有那么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么样的?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
她很认真地考虑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缘,太年轻的处世不老到,为人轻浮又不好。”
他敛尽了笑意,哦了声,“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么我呢?我这样的可行?”
弥生倏地一颤,心头怦怦直跳,暗道夫子这玩笑开得过了点。她年轻轻的小姑娘,实在经不起这样的调侃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搓着手讪笑,“夫子别拿学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龙凤,学生可不敢肖想。”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问你瞧得上我这样的人吗,又没有别的意思,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一手支着下颌,状似无意地冲她飞了个眼色,“莫非你当真对我有想法?”
她垂着两手立在那里,呆若木鸡。怎么回事?是她哪里说错了吗?她明确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听岔了?真是天大的误会!她急于撇清,语气自然就没那么温煦了,一迭声道:“不是不是……学生对夫子只有敬仰,绝无其他不纯良的念头。夫子是天上的太阳,学生直视都怕晃眼,哪里敢有其他!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哪!”
慕容琤不耐烦,拧着眉毛道:“不过说笑,你这样认真干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夫子拂袖而去,弥生回过身恭送他,看他走远了,这才两手一兜,捧住了脸。手里滚烫,她自嘲地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里了。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给晋阳王,对她来说岂不是灭顶之灾吗?一个三十多的半老头子,年岁几乎要赶上父亲。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爱的,可不是为了再找个阿耶来管束着她!
载清仍旧对夫子惩戒弥生的事感到不解。两个人座位靠得近,他进了学堂就在边上探头探脑。博士在上面讲解《隶续》,他在下面踢弥生的凳子。见她不搭理他,越性儿探过身去扯她衣袖。她转过脸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课博士看见了,嗓子清得震天响,“张载清,谢弥生,你两个要捣乱就给我出去,免得在这儿打搅别人。”
载清正不愿听他老生常谈,拉着弥生就往外走。弥生哎哎地喊,直到了西边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在两人之间画了条线,“喏,楚河汉界!从今天起离我三尺半,否则就别同我说话。”她低声道,“夫子要骂的。”
载清这才明白,“那昨天罚了十遍《出师表》,为的也是这个?”他啧啧道:“夫子是瞧你没个女孩模样,也替你着急呢!若不调理好,将来夫主是要嫌弃的。”
她白了他一眼,“我今早听见魏师兄和庞师兄说话,好像是太学要收女学生了,有没有这说法?”
载清点了点头,半边屁股搭在石碑上,“朝里有人具书上表,说大邺如今和前朝不一样,天家女眷也是凤子龙孙,公主们单养在深宫里做女红,弄得和民间女子没有两样了。应当到太学里习学,夫子身为太学祭酒,又是公主们的哥哥,专开个女学也是易如反掌。”
弥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说来,要男女混在一处?夫子这样严厉,定不能答应!”
“怎么能混在一处!南边的半个园子不常用,另外隔开就是了。人家拿你说事儿,既然门下有女学生,也不在乎多带些。夫子那里不好推托,当然要答应下来的。”载清咧着嘴笑,“公主进学,还少得了那些到年纪待选的名门闺秀吗?定然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如此甚好,往后读书有奔头了,我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开出花来。”
弥生啐了口,“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想着要娶妻?人家夫子都二十五了,还孑然一身呢!”
载清不理她,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你不懂,夫子是什么出身?莫说二十五,就是五十二也不愁没有女人投怀送抱!哎,我听说你要住进乐陵王府了?是夫子的意思?怕你宿在太学不方便吗?”
弥生道是,“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和夫子一道上学,一道回府……”她抱住头号了声,“夫子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我这下子算是完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见夫子对哪个弟子这样好过?不瞧你是女孩儿,定不会叫你到他府里去。”说着压下嗓门,“风闻乐陵王府里养了几个世间难得的美人,都是南苑王进京时带来赠予夫子的。原本有十个,后来就像散财似的,东一个西一个零零碎碎都打发出去了。如今就剩两三个了吧,所以夫子不娶亲,也不觉得寂寞。你进了王府,头桩事情先把这个打探清楚,再回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个美法,和你相比又怎么样。”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才不愿意过问!”弥生很鄙视他,“夫子的爱妾,岂不是小师母?你问长问短的,要作死吗?”
载清摆了下手,“浑说什么!师母是人人能做得的?姬妾不过是玩意儿,我稀奇那些艳名,不知道同你摆在一起,可压得过次序去。”
弥生白眼乱翻,“牵搭上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相干!”
载清看她一眼,暗忖这没心没肺的傻大姐,自己长得标致自己不知道。也是的,连镜子都拿去垫桌脚的人,知道什么好赖!东边乐堂里有琴声传出来,他悠哉地打着拍子,囫囵道:“没见过你穿窄衣的样子呢,打扮起来大约是可以看看的。”
他爱胡扯,弥生也不兜搭他。先头课上得好好的,硬被他拖出来。眼下也回不去了,就靠在亭柱上朝外看。
角亭正对着后门,门外是一条长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个小码头,太学里好多儒生回乡走水路,到年关的当口这裏极热闹。昨夜又下过一阵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门两侧挨墙脚的地方种了成排的梅树,欹枝伸展。积雪覆盖下绽出一簇簇的蕊,远看过去树顶却是粉色的。白雪拥梅,还有围墙顶上间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衬得这琉璃世界诗画般淡雅隽永。
她呼出一口白雾,心裏感到安宁自在。她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知足,所以无所顾忌地快乐着。喜欢下雪天,为了赏雪连冷都不怕。她的生活应该算比较从容的,她喜欢四平八稳的日子,偶尔来点小情调,自己让自己高兴。
这裏立了一阵,却见庞嚣从廊下拐过来,遥遥招手唤她:“夫子下朝回来,这会儿要往晋阳王府去了,传你随侍。”
她应了声,提着袍角迎上去。载清站起来,拔长脖子喊:“弥生,你要上晋阳王府去吗?”
还没待她回答,庞嚣隔空点了点载清,恨不得把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去,“你仔细些,带这样的头!让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弥生知道庞师兄是顾全她面子,骂也只骂载清一个。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红了脸,细声哀告道:“大兄别告诉夫子,我们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庞嚣别过脸看她,无奈地蹙蹙眉,“罢了,我不和夫子说。但只这一回,可记住了?”
她点头不迭,“多谢大兄!”
庞嚣边走边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气的,他三令五申的话你一再违背,对你可没有好处。还是自省些,别惹他生气。近来学里有些俗务要整顿,朝中又出了大将军遇刺的事,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多了,心情难免受影响。你再给他添堵,他不高兴起来,大家都要遭殃的。”
弥生听得缩脖子,诺诺道:“我记住了,谢谢大兄提点。”
庞嚣复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个头不小了,心智却还未开足。说她傻,却很聪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说她聪明,有的时候脑子不够用,总是浑浑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叹息,到底阅历太浅,要堪大任,只怕还要夫子悉心调理。
弥生跟在庞嚣身后进了官署。夫子才从朝堂上回来,一身绯衣金带,越加衬得他丰神俊朗。他负手立在几块被烂泥糊得稀脏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嘱咐门下行三的晏无思,“先放着别清理,等我回来再说。”又顺便瞥了瞥她,“你就这样去吗?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门上等你,快着点。”
弥生忙领命往下处跑,所幸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手忙脚乱地摘了暖兜戴上,到太学门口时夫子还没上车,正站在阀阅旁朝大门里看。见她来了便踅过身登上高辇,后面有架小车候着,想来是为她准备的。她麻溜地钻进去,马蹄嘚嘚,开始行进。
弥生撩起毡子看,年味还没有退尽,横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铺子换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换了鲜红的对子和横批。因着正赶上早市,一路走来全是叫卖声。街边有热食,蒸笼叠蒸笼,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铁锅上,锅沿口粗壮的布绳勒不住热气,从下往上蓬蓬地蒸腾,把半条街弥漫得云雾沌沌,连风里都隐约含着甜味。
她平时很少出门,更不知道晋阳王府在哪里。看车直向西赶,将到金明门时又右转。探头一张望,原来已经到了金墉城附近。
晋阳王是圣人第一子,朝野内外名头响当当的大人物。权势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极尽华丽的。越过高高的门楣,内宅飞扬的单檐庑殿顶像雄鹰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攒着精美的彩绘,连大门前的基柱都雕成宝装莲花纹。这样的规格是一般亲王用不起的,简直比皇城大内差不了多少。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圣人还未册立太子呢,他却俨然以储君自居了。难怪常听师兄弟们说大王琮骄矜自负,人活得太张扬了有什么好处呢?处处树敌,叫人追杀。相较之下夫子就踏实多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恭勤慎密,进止都雅。万丈光芒都掩盖在温润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俨然是一股清流。
弥生自己倒要笑,她想起个民俗来。说东西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这比喻用在她这裏不算贴切,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觉得她家夫子是最好的,不单慕容氏里,甚至整个大邺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当然了,如果能对她再慈爱些,那就更无懈可击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乐颠颠下车追上夫子。夫子低头看她一眼,眼神明亮洁净,像三月里温暖的阳光。
他说:“跟紧些,别走丢了。”
她刚要点头,却发现他在她指尖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她怔了怔,仿佛是个错觉,分明清晰的,但又有些不知所起。她蜷起手指,广袖在身侧水浪一样地拍拂。再抬起眼,他由王府里的家奴陪同着,已经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