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休休(2 / 2)

锁金瓯 尤四姐 4970 字 1个月前

慕容琤歪在平金绣隐囊上,知道她心裏不快,自己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伤势自然装得越重越好,便连喘带咳地拱了拱手,“劳烦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王宓对他总归是另眼相看的,见他这副模样只觉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气,我一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入宫讨了皇后殿下的旨意,这才过府来瞧你。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点点头,“多谢挂怀,好多了,女郎请坐吧。”

外面仆婢送了茶汤和点心进来,王宓这会儿倒是很有大家风范的,略欠着身子表示谢意,又不无懊恼道:“怎么闹得这模样呢!听说大王正全力拿贼,不知如今有没有进展。皇后殿下原本也要来的,只是昨夜头风犯了没能成行。后来说倒像有感应似的,到底母子连心。中宫托我传话给殿下,请殿下好生养病,过两日就来瞧殿下。”

弥生听着,心裏凄惶,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样没有依傍。他们你来我往地对话,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家人。自己是个无关痛痒的外姓,凑热闹有她的份子,一旦温言絮语时,她就成了壁角的攒花铜禁,搁着做摆设,无甚大用处。

只不过越看那王宓,越觉得气血逆行。这是个会拿乔、会摆谱、识眼色、能言善道的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半点也不含糊。她气恼起来便想,这样伶俐的贤内助,配夫子再合适没有了。两人凑在一起就跟莲蓬似的,全是心眼子。这俩人搭伙过日子才有意思,成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且有笑话可出的。

弥生私下里宽解一番,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没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她兀自胡思乱想,他们说到哪里了她没留心,倒听见王宓提到她。她抬起眼看,王宓脸上带着笑意,故意装腔,“我在邺城也是一个人,想问问女郎在哪里认了房子。或者咱们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弥生没应声,调过视线望慕容琤。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头,站着做什么?”他费劲巴拉地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她坐下,才慢吞吞对王宓道:“她一个姑娘家,太学住着不方便,如今在我府里。我手上有处房产,只是离太学有段脚程。女郎若不嫌弃,我命人过去归置,赠予女郎也使得。”

这样的话,换了十样的人,便能品出十样的滋味。王宓推辞不迭,谁稀奇房子呢!她王家就是买下半个邺城也不成问题,她不过是要探他的态度。她自然知道他不会盛意邀她入府,即将有婚约的两个人,恨不得做出不相往来的高姿态。不过他前半句话颇有解释的味道,她暗暗有些欢喜。转念又想起他对谢弥生的责难,分明是听见她们开头的交谈,绵里藏针的几句提点,实则是指桑骂槐。

这样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欢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则无鱼,没有纹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么趣儿?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显山露水,照样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换个角度看,即便他护着谢弥生,可能也只是出于同荣共辱的老庄教条。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从上次齐斗楼会面起,一直到领她入学,他都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样反而让她生出孺慕之情来。她在寂静里审视他,年轻俊逸,她还有甚不足?

他偏过头掩口咳嗽,她没多想便起身端了茶杯过去,带了些焦急的神气,“怎么了?快用两口茶润润喉!是我的疏忽,带累你说这么多话……”头一回离陌生男子那么近,且又是心头所好,由不得局促娇羞,嫣红了双颊。

弥生旁观之余如坐针毡,狠狠捏着拳头,精神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王宓温存体贴,比她有眼力见儿,比她懂得讨人欢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为他会婉拒,可是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就着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顶,刚才那点安慰像烈日下的尘霾,瞬间退化得干干净净。除了气苦还有什么?他们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浑身起栗,连手脚都要结冰了。他们言笑晏晏,她看过去,像隔着一堵厚重的水墙,人影都是扭曲的。

没法子再忍受,她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来。门外有王家的仆妇,见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弥生强自笑着,“她和夫子说话,我在边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们再等会儿……”昏昏的晚钟响起来,她看看天边浮上来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出了静观斋,一个人沿着甬道走,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往道牙子上一坐,泪如泉涌。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她到底哪里做错了?这样一次又一次,她虽然呆蠢,心肝也是血肉做成的。也许他是不想在王宓跟前露馅,可是在她看来委实刺眼难耐。她现在丧了魂,恍恍惚惚感到天要塌下来。这么下去怎么办?宗圣寺里的和尚算命不准,说她有佳婿良配,说她贵不可言,结果怎么样?她满腔的恼闷,自己坐在竹林下的暗影里流眼泪,他却高床软枕,正和美人周旋。

她想得脑子要裂开,怨天怨地都没用,是她自己贱骨头脾气。恨起来辣辣甩了自己一耳光长长记性,结果自己把自己打蒙了,哭得越发的凄惨悲凉。

她这些挣扎都看在甬道那头的人眼里,皎月待要上前安慰,皓月拦住了摇头,“没法子,这关总是要过的。如今连郎主都骑虎难下了,咱们就顺其自然吧。”

也确实没有其他出路了,只能顺其自然。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王宓过府探望的第二天午后,宫里就传了旨意出来。

院子里架设好了香案,弥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着。黄门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来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是觉得快,快得她回不过神。她以为再不济也该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谁知眨眼间广宁王妃的名号便易了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代替了那个死去的人,接下来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慕容琤倚在院门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然而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正发生时还是当头的一棒,让他措手不及。

弥生一直跪着,宣旨的内官走了很久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想上去搀她,可是竟胆怯,愧疚得不敢见她。长风卷起她的纤髾,在半空中猎猎飞舞。她的脊背是瘦弱的,真正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看得心如刀割,她现在一定恨他。他已经不敢肯定她对他还有没有感情,即便有,大约也被这无奈的现实打磨得所剩无几了。

皓月和皎月搓着手在边上劝说,“女郎快起身吧,免得跪伤了膝头子。有什么不称意的咱们再想办法,你这样怎么成呢!”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旨意下了,木已成舟,神仙也改变不了。只可气自己这么傻,还跟着亲眼目睹了广宁王妃的死。如今报应来了,她来填缺,成了广宁王妃的替代品。

她趴在地上苦笑,这就是所谓的贵不可言吗?陈留的宗室不知有没有接到诏命,母亲看到手谕又会作何感想?继妃,恐怕谢家几百年裡都没出现过这样的名号。她灰透了心,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了。眼泪的分量那么重,打在青石板上像穿透过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夫子大概心满意足了吧!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拿她配二王?如果需要她斡旋,跟了大王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她们来扶,被她一把甩开了,“替我备车,我要回陈留。”

皓月和皎月面面相觑,皎月踌躇道:“女郎这会儿万万不能回去,若是想爷娘了,阁老和家下主妇自然会过邺城来操办婚事的。宫里才传了旨意出来,女郎要和广宁王殿下一同进宫谢恩才是。”

她哪里管得上那些!再待下去就要疯了,她不愿意被困在这裏,她要走!皎月和皓月却拦住她的去路,好话说了一箩筐。她烦不胜烦,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咬牙喝道:“给我让开!你们都是慕容琤的狗腿子,都变着法儿地来算计我!我哪里对不住你们?你们要这样害我?既然要我嫁我就嫁,遂了他的心意总行吧?我回陈留备嫁总行吧?你们扣着我,能扣我一辈子不成?逼急了我一头碰死,你们算盘落空了,把个尸首嫁到广宁王府去!”她实在是痛煞了,说到最后顿足呐喊,仿佛这样可以把满心愁闷拔草似的连根除掉。

慕容琤远远听着,她的话直剖开他的胸腔锥在心上。从愧怍到恐惧,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简直要了他的命!她越说越愤慨,他再听不下去,过来遣退左右,怔怔地望着她。

“细腰……”他试着靠近她,连手指都在颤抖,“抗旨不遵是什么结果?你替谢家想过吗?眼下回去是要给谢家招难的。”

他将要触到她的时候她堪堪躲开了。她不能原谅他,眼神里满是恨意,“夫子你高兴吗?上年年尾我求夫子替我退了王家的婚帖,夫子说过我的亲事以后要由你来定夺,结果引着皇后给我指婚,拿我配给二王做填房,是不是?”

他狠狠一震,那句“填房”刺耳至极,他知道傲性的谢家人看不上。他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后的主意。原以为如今多事之秋,皇后没有心力来料理儿女婚配,他在诈伤的这段时间里好有腾挪的余地。如果趁着混乱一举铲除大王,二王无能,摆布起来容易,他就可以全须全尾地保全弥生……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赐婚的圣旨下在这时候叫他始料未及。大王还活着,好运气落到二王头上,白便宜了那个懦弱头儿!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怎么料理?惊动的不止皇后,还有圣人和满朝文武。她戳在他痛肋上,他拿什么话来应对她?前所未有地彷徨,像被抽了主心骨。他试图拉她的手,她厌恶地推开他,狠起心肠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既然指了婚,我对将来的郎主必然全心全意。夫子也请自重,你我日后只有师徒情谊,旁的就当做了场梦,都忘了吧!”

他愣在那里,没想到她这么绝情。他空有一副好口才,现在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对站着,煌煌的太阳挂在头顶,照得人头昏眼花。

她抬起两手捂住脸,声音震荡着从指缝里传出来,“我想了想,你说得很是,我不能回陈留去,不合时宜。只是卬否我也不能再住了,这世上断没有阿嫂在小郎府上借居的道理。”

他惶骇地望着她,她慢慢抬起头,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脸上挂着无奈的笑,长叹道:“我才刚气冲了脑子,糊涂了。我和广宁王殿下有过三面之缘,三趟过后再见面便有了婚约在身。静下来琢磨琢磨,可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嘛!说什么继妃,其实我也不是个守旧的人,好歹算正室,谢家祖宗神位前也交代得过去。”她调过视线来看他,“夫子,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学生……如今许了人家,到那边也不忘夫子的恩情。”

她絮絮说了那么多,他痛得也够了,冷下脸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的种种都不算数了吗?昨天花树底下的话也不算数了吗?”

现在说算不算数还有什么意义?她背过身去,昨天的一切历历在目,摆到今天来,却成了天大的讽刺。顺嘴的爱你爱我,轻飘飘一句话值个什么?反正自己的心自己知道,她是不打诳语的,可是他呢?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爱到忘记自己,他能吗?在他心裏她终究比不上那张龙椅,倘或他真的爱她,焉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我晓得你的心大,装得下万里河山。”她垂首道,脸上唯剩寒冷的悲哀,“我是个凡夫俗子,咱们之间隔着十八重天呢。看来注定只有师徒的缘分,再往后便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广宁王殿下儒弱,我那时心裏就同情他。现在好了,既然派我做他的王妃,那就是佛祖成全我,叫我也做回暖老温贫的义士。以后有我护着他,谁也别想欺负他。”

她这番言辞是在告诫他?他突然觉得她离他那么远,过去的三年没有看透她。他以为抓住她的心便够了,谁知道她那么有主见,横是要同他划清界限吗?她就这样死心眼?

他攥紧了拳头,“我没有想过要放弃你,就算暂时将你托付给二王,你也不能忍耐吗?”

她陡然觉得他面目可憎起来,“我绝不做第二个王阿难!你动这心思便是对我的侮辱,纵然你有本事整治死二王,我也不会再醮!”

他怒不可遏,铁青了面皮一甩袖子,“罢,我这就进宫去见皇后!我从丹凤门爬进去,求她撤了这道旨!咱们且过几天好日子,反正任人鱼肉是将来的事,只图当下痛快,这样可行?”

他横下一条心,转身便要往门上去,可不知庞嚣和晏无思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人直叫着“夫子三思”,死死拦住了他的去路。

“横竖到了这步,夫子哪里还有回头路走!”庞嚣气急败坏道,“宫里都知道夫子伤得只剩半条命,眼下直剌剌闯进宫,不单是圣人皇后怀疑,还有晋阳王殿下呢,他那里怎么交代?一个闪失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夫子这些年来受的屈辱怎么算?都不计较了吗?夫子忘了道场授课三千太学生,前一天还被大王吊起来打吗?忘了当年巨鹿之战中圣人要弃车保帅吗?亲情这样浅薄,仁慈了便是死路一条!夫子是成大事的人啊,怎么能因为现在的一点挫折就轻言放弃!”

弥生心乱如麻,一头羞惭于这段不堪的感情暴露在外人面前,一头又心裏钝痛。听见庞嚣说他被大王吊起来打,她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他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那她呢?她何其无辜,要落进这样的圈套里来!

她两难之际晏无思怒目瞪视她,“你要毁了夫子不成?夫子对你的心是真是假,你是木头,一点都不知道?若是没有动情,何必这样旁生枝节?将你带到大王跟前借故避开,你落进他手掌心裏能蹿到天上去吗?哪里用得着费尽心机演这出苦肉计!你如今让他去,且等着半道上给他收尸!不管你念不念旧情,至少你在夫子门下三年,师恩难忘,你是诗礼人家出身,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们一唱一和,各有各的立场,她倒变得罪大恶极似的。现在才知道他的棋盘有多大,原来庞嚣他们都是知道内情的,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拥趸。自己不才,占了棋子这么个角色,那么她应该感谢他的抬举?

她感到厌恶,也真的满心疲倦,别过脸道:“阿兄教训得是,我会牢记夫子待我的好处。他日夫子用得上我,我保全二王之余,赴汤蹈火再报师恩。”

慕容琤几乎要被她气倒,胸口的伤大约崩坏了,辣辣剧痛起来。然而再痛也敌不过她的决绝,他掏心挖肺不及那个要和她拜天地的陌生人,他应该悲哀吧!她三从四德学到了精髓,嫁人后只对夫主忠诚,婚前那点少女情怀全成了上辈子的事。在她眼里他已经无法和慕容珩相提并论,他彻底成了路人。功亏一篑不算,还搭上了整颗心,半条命。

卬否院门上有个垂髫的婢女探头往里看,被裏面紧张的气氛震慑到了,扒着门边期期艾艾地通传:“回禀女郎,广宁王殿下呈了拜帖,来拜访女郎了……这会儿在前院呢,女郎要见吗?”

慕容琤心裏拧着,苍凉地望她,“你不要去。”

弥生唇边绽开讥诮的花,“我怎么能不去?那是我将来的夫主,和夫子一字之差,但却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