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湛影(1 / 2)

锁金瓯 尤四姐 5046 字 12天前

他搁下笔,脸色不佳,“这样晚,到哪里去了?”

她转过身把画帛卸下来挂在架子上,半晌才道:“皇后设了宴,留在宫里用饭。”见他不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夫子快回静观斋吧!今时不同往日,还请夫子多避嫌。”

他哼了声,“避嫌?要避嫌也是人前,现在没有外人,避了给谁看?”

他的话叫她恼火,抬起眼来看他,“我和广宁王殿下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月二十二就完婚。”她怒极了,也不怕说捅他心窝子的话,冷笑道:“若是认真论,夫子如今叫我一声阿嫂也不为过。”

他一怔,脸色分外难看起来。阿嫂?形式上的罢了,谁承认她是阿嫂!他抬高下巴乜着她,“这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遍,我不喜欢。”

弥生现在是大无畏的,并不怕挑衅他。他这样骄矜,自己也不服输,因冷冷道:“夫子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夫子为什么不喜欢?今天这场面,难道不是夫子一手安排的吗?夫子真是难伺候得很,我违逆你,你要生气,我遂了你的心意,你却又要鸡蛋里挑骨头。难道做个驯服安分的棋子,夫子反倒要怪罪吗?这样的话我也没法子可想了,夫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如今只求你一点,希望你不要动二王。他再懦弱再无能,日后也是我最要紧的人。就算你横扫了慕容宗亲,也请避绕开他,他对你形成不了威胁。”

他僵立在那里,以前是看错了她,瞧她呆呆的,一直以为她没有什么钢火。谁知转瞬就变了,人大心大,超出他把握的范围。其实并非真的抓不住,只是太过深爱,不敢使大力气罢了。她出门之后他在院子里想了很久,这样下去怕是会真正失去她了。她不够爱他,人走了,心也一并要带走。或者他低估了她的自控能力,她是个务实的人,跟了谁,这辈子就一心一意地和谁过。

他心肠都绞起来,既然她认定了他这么不堪,那他索性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了。他就是野心勃勃,就是欲壑难填,就是要江山美人兼得。他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案上,阴鸷笑道:“我若是你,真心为慕容珩好,就不会说这些话。你可知道,你说得越多,我越想弄死他?”

她骇然望他,“那么你把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让我做寡妇吗?”

“这个你不用怕,我怎么会让你做寡妇?我答应过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你安心地等我,庙堂上的事不与你相干。好好守住心,不要旁落。即便现在恨我,将来我也会叫你加倍爱我。”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不会痛。可是自己知道,原来在触摸不到的地方扎了根刺,一点点加深,痛得越发剧烈,痛不可遏。

她站在他面前,可是像隔了九重天。他进一步,她退一步,失望地摇头,“我以前没有看透,你居然这么自私!”

他一哂道:“那又怎么样?我困在太学这些年不得高飞,我的屈辱你看得到吗?大丈夫有所为,莫非让我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吗?博士祭酒,你知道是多大的官?五品!什么司徒什么太尉,手上实权都叫两位兄长瓜分了,不过吊个名头而已。当年我也曾出生入死,为什么要被他们压制成这样?我有鸿鹄之志,绝不甘于屈居人下。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不怕告诉你,六王越狱都是我安排的。我派人劫他出来,杀他灭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搪塞大王,保住你的清白。你以为自己撇得干净吗?六王原本在狱中,虽不得自由,性命还能留住。我记恨他调戏你,对你动粗,命人把他暴尸在荒郊野外,这都是因为你!你手上也有血,你不站在我这边吗?”他笑得有些癫狂,那模样凄厉瘆人。血红着两眼,他死死瞪住她,“你还恨我吗?我不单杀了六王,还要杀大王!你要么助我,要么去告发我。我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

弥生不想哭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哭了就是示弱。她咬着牙硬挺,高高昂起脖颈。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可忍得,唯独眼泪忍不住。它来势汹汹,有自己的意志。她是没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也头一回对他产生恐惧。他这么冷血,要杀光他一母的兄弟。她不愿意他变成这样,当然也没办法告发他。她突然失了斗志,她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她凭什么同他缠斗?

她失魂落魄地靠在多宝槅上,“我不参与你的计划,也不会拖你后腿。只要你留住广宁王,毕竟他没有伤害过你。”

慕容琤妒恨难当,“还没过门就这么护着他?你焉知他没有伤害过我?我问你,我和他,你到底更爱谁?”

他靠过来,眼里竟有隐约的浮光。然而实在强势,让她觉得万分陌生,不自觉地挪了挪,不作答,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是明知故问,她爱谁,他心裏不知道吗?她仰慕他信任他,谁知他使心眼算计她!爱得再多也不够他消耗,自己捧着一颗火热的心对待他,他看见了,明白了,最后却把它掷到地上。她若是承认爱他,他岂不是更加不驯?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这点拿捏她?

“怎么不说话?”他嗓音不高,但语气里有蓄势待发的怒意,“我会生气的。”

弥生拧起眉毛来看他,“夫子,我以前年轻不尊重,有时候同夫子夹缠不清,叫夫子误会了。今天和殿下相处半天,是不是爱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踏实。好些盲婚的夫妻婚前没有见过,婚后相爱,也可以相扶持着过日子。我和殿下彼此坦诚,神天菩萨看在眼里,我们自然也能够过得很好。夫子心怀天下我要不起,我只求二王眼里装得下我,我和他有静好的几十年一起走过。不需要显赫富贵,只盼平安喜乐就足够了。我求的不多,夫子能办到吗?如果能,再来和二王攀比分量吧!”

他的心沉到谷底,千斤重,再也浮腾不起来了。果然是孩子,孩子没有长性,一旦知道谁是未来的夫主,立刻满心向着别人。他却不是,要是能像她一样倒好了,少了多少烦恼!自己二十五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丫头弄得魂不守舍,说出来委实丢人。

他看着那张脸,灯光下自有哀媚之姿。他抬起手抚上她的唇,浓烈艳丽,充满吸引力。她想挣脱,被他扳着下颌制住了。他挑起一边嘴角,笑容里带着嘲讽的意味,“你勾得我欲罢不能,现在想脱身,恐怕晚了。我也可以给你你要的生活,仅仅是目下难耐,渡过了这关,你可以坐享尊荣,一辈子立在云端上。为什么不能给我时间?”

她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哪里有能力来迁就他!她很想还嘴骂他个狗血淋头,可是他捏得她动弹不得。她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和她贴胸站着,她若是坏心点推他的伤口,一定能把他逼退。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呼啸而过,权衡再三终究没能行动。她的苦难谁来救赎?他到底要她怎么样?她到死也没法伤害他分毫,为什么他可以?他的爱这么不值钱,因为他爱得不及她深吧!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几乎和她唇接着唇,“你的心肝是铁做的吗?昨天的种种你忘了?你说爱我的……你和慕容珩有过这样的接触吗?你让他靠近你吻你吗?不要说自己爱他,说出来我也不信,不过自欺欺人。”

他喃喃着,唇瓣覆上来,“细腰,不要丢下我……”

弥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抵触,他以前吻她,她总是晕乎乎分不清方向。这次却不是,异常清明。像惊惶的猫奓了毛似的,她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打完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弥生的手忘了放下,举在半空中,目瞪口呆。

他退后了一大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你在替他捍衞权利?”

反正已经这样了,弥生横下一条心来,“我不是外面的粉头,夫子请自重!替他保全我自己原就没什么错,既然要嫁他,就须得和你划清界限。否则我心裏有愧,永远对不起他。”

慕容琤听着,胸口充满了吐不出来的壅塞和愤怒,更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现在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嫁了慕容珩就会对他忠诚。良家女子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入了洞房,便是死心塌地一辈子的事。以前再怎么花前月下,终不及同床共枕的情分。他垂着两手,心中真正死灰一样的寒冷。传闻二王有隐疾,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不敢肯定。如果是倒罢了,若不是,叫他们成了真夫妻,他岂不是亏大发了!

他颤着声道:“好!好得很!你只管保重你自己,慕容珩有没有这个福气,且看他的造化。”

他拂袖去了,弥生撑了半天,他一踏出园子她就抽空了力气瘫坐下来,脸埋在掌心裏无声地哭——好了,说清楚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至少会敬而远之。

她摊开那只打他的手,手心火辣辣的。似乎是打得太重了,她想起他半边红肿的脸颊和惊愕的表情,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动手吧。她心疼且后悔,他们之间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她该去怨怪谁呢……

她低下头来吻掌心那片皮肤,虔诚的,仿佛那是他。边吻,眼泪边往下掉,转瞬聚结成堆。

既然指了婚,太学就不用再去了。弥生如今只管待嫁,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阳夏传了消息来,母亲已经着手给她置办嫁妆,至于对这门亲满不满意,只字未提。她能猜到家里人的看法,十有八九都觉得她是低嫁了。旁的不说,单填房这一宗,首先就大大不称意。可是也没法儿,这是指婚,没有挑选的余地。莫说是个王侯,就是个乞丐,也得嫁。

夫子和王家女郎的旨意也颁佈了,他假托伤势毫无起色,没有进宫谢恩。倒是王宓来得越发勤,充分展现了温柔体贴的贤妇风范。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她不知道,那天过后也没再见过他。只听皓月说起,王宓一到他就装睡。人家午后过府,等上两个时辰,他却可以一直睡到傍晚。

弥生痛到麻木,痛到不敢直视。痛得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坐在梅子树下远望,天空一片蔚蓝。快进五月了,间或能听见虫蝥细碎短促的叫声。一只长脚蚱蜢从草丛里钻出来,略停了停,三两下就跳远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苍老只需要一夜。她想起随园里的梓玉,她应该是偷偷喜欢着二王的,那么沉寂地活着,是因为无望。透过她可以看到以后的自己,弥生无奈地叹息,女人太专情,伤得总归比较深。

日影斜照在膝头上,晒久了有点炙痛。她挪了一下胡床,坐到廊檐下的那块阴影里。上房的前后门洞开着,院子里的景致也能瞧得见。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抬头看了看,是佛生带着仆婢从甬道那头款款而来。

那天宫宴后就没有见过她,现在想想,也不知在空忙些什么。她家里有病人走不脱,自己没能过府,现在竟让她来探自己。弥生很愧疚,忙起身来迎她。

佛生把身边人打发了,老远就伸手来牵她,笑道:“我这一向不得空,昨天才听说了你的好消息,可要恭喜你了。”

弥生感到难堪,怏怏拉她坐下来,“你在邺城好长时间了,我说要去看你,总是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阿姊别怪罪我。”

“各人有各人的忙处嘛!”佛生道,“这下子更没工夫了,要操持大婚事宜,且有阵子乱的呢!家家那头开始筹备了吗?回头我也凑个份子给你添妆。”

弥生推辞不迭,“你当门户不容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不是这么说的。”佛生在她手上重重一压,“我是阿姊,虽嫁得不荣耀,好歹我们十一殿下户邑上万,日子过得宽绰有余。我也知道你不稀罕那点,广宁王殿下有封地,朝里又兼着差使拿俸禄,比起我们来有过之无不及。可那毕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不接着岂不是看不起我这阿姊吗?”

弥生不好再搪塞,只得笑着道了谢。佛生看她神色不豫,踌躇着问:“我瞧你不高兴似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是不是……阳夏不称心?”

她没人可倾诉,和自己的姐姐无须隐瞒,低着头揉弄纤髾,咕哝着:“我从来没想过会嫁给二王,倒不是他有什么不好,就是心裏不能喜欢上他。”

佛生愣了愣,沉吟半晌才道:“也是,指了这头婚,我才听见时也吃了一惊。圣人近来身上不好,这些都是中宫的意思。不知皇后怎么想的,琅琊王家配得倒好,偏偏我们谢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安排。依我的说法,指给二王,还不及大王可靠。将来他登基,你少不得执掌凤印。可眼下许的是二王,这算什么买卖?”

弥生想佛生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懊恼的又不是这桩,便吞吞吐吐道:“阿姊快别提大王,和他没什么牵搭。”

佛生讶然望着她,“莫非你有了别的想头?”

被她一说破,弥生脸上霍地红了,转头想起眼下的境况,立时又变得满面苍白。

佛生看出了端倪,忍了半刻见她不吱声,自顾自道:“我来时的路上碰见了大王回城,同我打听你的婚事呢!我看他脸色铁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同他当真一点也没有什么?”

弥生羞于说出大王那点不堪的想头,只道:“我和他两不来去的,真的没有什么。”

佛生缄默下来,不时拿眼睛睃她。其实大王和佛生说了不少,这裏不能摊开了告诉她,横竖都是为她好的。佛生往前坐了坐,“细幺,你若是不满意这门婚,趁着还没入洞房,不如早些决断。”

弥生惶惶抬起眼来,“怎么决断?宫里发了旨意,没有转圜的余地。谁活得不耐烦了,有那胆子违抗圣命!”

“所以得挑人啊!二王这样懦弱的性子,你跟了他,将来势必要受委屈。”佛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横竖人活一世,奔的就是富贵荣华。与其在二王那里屈就,何不去依托大王?大王位高权重,将来继承大统顺理成章。你得了他的宠爱入主中宫,谁敢说半个不字?”言罢一叹,“阿姊是过来人,如今样样都看清了。什么情不情的,手里抓得住权力才是正经。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要一辈子叫别人瞧不起?”

佛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促成她和大王。弥生听得发毛,佛生这么怪异,怎么在她大婚前夕说这样的话!她不好斥责佛生,心裏却不大高兴,勉强笑道:“阿姊别把我同大王扯在一起,我虽不爱二王,但是很敬重他的人品。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别的什么都不肖想了,踏踏实实地等婚期临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