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恣性(1 / 2)

锁金瓯 尤四姐 4661 字 4个月前

她难堪得紧,又气又恨,“你给陛下的是什么药?你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我……你还……”

他听了略沉吟,长长哦了声,“臣不过是担心殿下身子罢了,万一有了喜信,早些知道早些告诉圣人,不是很好吗?”

“你简直无耻!”弥生不防他大喇喇说这话,啐了一口,早已经飞红了脸,“你吃不吃坏该是你家王妃操心,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过分小心,似乎怕极了和他单独相处,坐在亭子里并没有遣开身边的人。他蹙起眉头来,他会吃人吗?一个深爱她的人,对她来说那么危险?他站着给她搭脉,有些心烦意乱。扣她腕子的手用力过了点,她吃痛,抬起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只消一瞥,他的所有苦闷都随风去了。胸口被她狠狠撞了一下,不论何时她总有办法叫他投降。那是他的软肋,长在她身上的他的软肋。

弥生简直无法理解,只感到耻辱和恐惧。她扭着身子要躲避,他的手像铁钳,几乎要把她捏碎。她怕得连心都在打颤,眼睛里罩着水的壳,什么都看不清。没人来帮她,她逃不脱,只有拿腿没头没脑地一通乱蹬。

弥生如临大敌,唯恐夫子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他踱过来,眼里有阴鸷的光。他低头打量百年,沉声道:“醒了?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他站在宫门上看了一阵,地方是大了,排场也足了。才继位那几天的欢喜早就退得无影无踪,偶尔从沉闷的政务里抬一抬头,知道这琼楼玉宇里装着他心爱的人,似乎也可以坦然了。坐上那把交椅,心情变得微妙。他急进,脾气更加暴躁,但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待她永远是和风细雨的。即便他做了皇帝,也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因为自己的无能,他不敢对她说爱,可是时时坠在心上。沉甸甸的分量,叫他充实又忐忑。

他愣在那里,然后和她额头相抵,喃喃道:“我都晓得,你受的苦说不出来……你苦,我也苦。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时候还没到。”他吻她的唇,“细腰,再等一等。等我完全架空了他,随时都能处置他。再给我一点时间,用不了多久了。”

慕容珩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榻的时候还跌了一跤。他狼狈得不知怎么才好,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套上,顷刻泪流满面,“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走了,被奋力拉开的直棂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然一声巨响。弥生闭上眼,噩梦结束了,都结束了。元香和眉寿进来替她更衣换褥子,她只是呆愣愣地发抖,抖得站都站不稳了,颓然瘫倒在床前的踏板上。

弥生心裏很难过,暗暗落下泪来,抱着他说:“我同你阿叔的事,你要是想告诉你阿耶,我也不会拦着你的。该当死也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

百年神志昏扰,一句“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在舌尖上滚了好多遍都没有说全。自己又急,两眼含着泪,憋得面红耳赤。

“那这事陛下知道了吗?回他了吗?”弥生皱着眉头道。眉寿到底忍不住,凑近了道:“殿下深居简出,不知道外面行情。听说圣人最近宠幸中书监元绘,娄猪艾豭,大失体统。有些事情说都说不出口,晋阳王妃这回遭了难。陛下前日喝醉了酒,带了一帮子随从闯进王府去。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仇恨,着人把晋阳王姬妾都抓来,命左右与王妃及诸姬……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种事来……”

百年的情况他已经从九王那里得知了,酿成了这样的祸事,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了安抚她,他忙道:“朕为了你,不废他的太子位。”

弥生对他的计划完全不感兴趣,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百年是无辜的,你不要动他。”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药,弥生一头走一头琢磨,不会害了圣人吧!应该不会,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如果想要珩的命,何至于等到他登基之后?可是究竟是什么药?难道真想叫圣人同她做真夫妻吗?

她不说话,他有些悻悻的,“你到凉风堂来干什么?”

“惊厥了,辟间安静的屋子出来。”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请中宫殿下同来,闲杂人等回避。”

是啊,她猛然清醒过来。她是他的皇后,就算他要她的命,她也不能违抗。想来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自己上辈子大概欠了他慕容氏,这辈子要一五一十地还。横竖他想怎么样都由得他吧!她没有底气也没有精神同他打这场仗,就当自己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元香也道:“吊死的面目难看,殿下去了免得唬着了。”似乎还有什么隐情不能在百年面前透露,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儿。

他不说话,越过她只管看慕容琤,像在看个陌生人。

他突然顿住,猛回过头去。弥生心上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百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起上半身直直看着他们,那澄净的眼要把人射穿似的。弥生吓得目瞪口呆,不晓得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这孩子这么聪明,万一把事情宣扬出去,那大家都完了。

弥生一头安抚他,一头问女官总领轻宵:“打发人给陛下回话去了没有?要不我过去瞧瞧吧。”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去。

只是突然有一天,百年哭着跑进了她宫里,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正看书,见他那模样生生吃了一惊,搁下卷轴来问他出了什么事。百年对天长号:“我阿娘上吊死了。”

弥生让了让,“殿下有礼。”

“没有外人,你还要这样同我说话吗?”她并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他望着她,发间的花钗在风里簌簌摇曳,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她,还是钗头的金叶子。他轻轻叹息,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她笑了,时时刻刻一张讨债的脸。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痴痴地爱她。他反省过,或许他爱人的方法有误。因为缺乏随心所欲的本钱,他的爱情看上去比别人多了算计和武断。可是人心都是一样的,他对她的爱她不愿意看,只有他自己知道。

内侍来通报,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到了金凤台。过浮桥入高台,进门便是酒气扑鼻。再往前去,正看见慕容珩拿马鞭击打百年。百年还小,手里举着刀不敢往那囚徒脖子上砍,吓得脸色惨白,抖作一团。

慕容琤简直要发笑,“你才只有十五,给个八岁的孩子当母亲,是不是儿戏了些?我说了,我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何必在别人身上浪费感情?”

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寡淡无味的生活,一个月,两个月……岁月像滑过水面的刀锋,匆匆而过,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和你无关,罪业再深也在我。将来身后算账,都由我来承担。”他说,然后话锋一转,狡黠道:“你只关心他吗?我要为他试药,你竟不担心我?他原就无用,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不同,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若是不小心吃坏了,那你日后怎么办?”

她真的很有皇后相,自己却不像个皇帝。他难免哀凉,只静静抓着她的手。她靠在他身边,淑婉宜人。可是越是温顺,他的压力就越大。他看了她一眼,勉力笑道:“这两天忙,没得闲来看你,不生气吧?”

慕容琤把百年放在胡榻上,边取针包边吩咐她:“脱了他的鞋袜,来按住他。”

华灯初上的时候,慕容珩过正阳宫来。

“殿下别想那么多。”眉寿道,扶她上榻,小心开解着,“好在有惊无险,过了今晚就天下太平了。”

弥生也顾不上别的了,撩起袖子就上榻抱住百年,直道:“夫子请施针,学生听夫子差遣。”

百年身边的内官躬身道是,“今早宫人进披霞殿时发现的,大约吊了有阵子了,身子都僵了。”

“家家。”百年偎着她道,“谢谢家家护着我,否则阿、阿叔定会要我的命。”

“你知道我来过?”她回过身来道:“这两天外邦使节来贺,我怕陛下应酬吃力,又连着几日不得见他,这才过凉风堂找他。”

他长揖下去,尾随着那溜提销金香炉的宫婢进了福顺门。

他笑吟吟反剪着双手看远处风景,“我家王妃……不过是人前的摆设,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的。前阵子庞嚣同我说起她的事,说她处处唱高调,难免要惹众怒。我对她有愧,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计较。如今她越发上脸,我不能叫她坏我的大事,便下令禁了她的足。细腰,咱们两个虽各自婚配,身子却和心一样干净。再待几年我定会赢回你,到时候咱们便能圆满了。”

轻宵四周围看了眼,压低了嗓子道:“我先前去披霞殿看过,正赶上宫婢们在给她换入殓衣裳。脱开来真是古怪,一身的淤青,连块好皮肉都没有,看着怪蹊跷的。可帝王家的凶仪,又不好叫仵作来验尸。再稀奇,深衣一穿,谁知道里头什么缘故!”

弥生靠在榻上只顾叹气。他有他的苦闷,身子不好,以前的仇怨积攒下来也要宣泄,就成了眼下这模样。只是也太荒唐了,荒唐得没了边。失道寡助,帝王之路能走多远,当真不得而知了。

的确是为她好,可是仍旧令她感到恐惧。太残忍了,自己莫名就背上了一笔血债。还有之前的王阿难,若不是夫子要她取王氏而代之,说不定王氏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瑟缩着抱住肩,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寒冷。她做人,从来不曾亏欠别人什么。现在倒好,层层叠叠被他们强加在身上,死后不知有多少业障要偿还。

她扭过头去,“陛下还知道来问?我只当陛下又喝酒去了。”

慕容琤过来搭脉,“气悸语吃,能不能痊愈,瞧明天吧。”他再三地审视百年,虽满心狐疑,还是打起帘门出去了。

她别过脸去,“他管我叫家家,他把我当母亲。”

那倒不用太担心,人都撤出去了,这点小动作还不至于被发现。他静静同她面对面站着,她的横眉冷眼他都甘之如饴。流年转了个圈,重又往回退了似的。好想抱她怎么办?她在他跟前,透过她脸上的桃花妆,仍旧可以看见以前的她。他的心每一刻都被攥着,会起伏,会温柔地牵痛。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这样失常的人了。他不得不靠深呼吸来按捺,放缓了声气道:“你看,你心裏装着我呢。就算哪天我遭了横祸,有你念着我,我死也足了。圣人的身子你放心,那药只会让他更加委顿。我也不愿意他碰你,一想到他今夜要过正阳宫,我心裏刀割一样……”

两个人走着,他突然转头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弥生愣愣的还没醒神,便被他打横抱起来,绕过重重帷幔,一下子扔到了胡榻上。

幔子后久立的身影一闪而过,案上烛火跳动,照在弥生脸上,明暗之间光彩往来。

他把身上衣裳都除尽了,心裏热得火烧火燎。药吃了千千万,加上九郎先头给的方儿,他以为这次一定可以的,可是要见真章的时候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都是他的错觉吗?他惨白着脸跌坐在一旁,连死的心都有了。

百年虽不情愿也没办法,哭哭啼啼地去了。弥生这才道:“我知道得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夏氏平时心境挺开阔的,前阵子晋了位分,身边又有个儿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弥生无可奈何,她这辈子永远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因为她不像他那么狠绝,她有太多抛不开的牵挂和顾忌。她挥了挥手,“我同夫子有话说,你们退远些。”

弥生嘴角带着讥讽的笑,“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和我不相干。在我看来,谁都比不上百年。所以请你不要动他,就算我求你。”

他在她面前永远自发地矮一截,嗫嚅着:“朕只是要锻炼他的胆量,连杀个人都不敢,以后怎么治理天下?”

弥生惊讶至极又不敢出声,他胆子这样大,隔着帘子就是圣人和众臣啊!万一有人进来撞见了,那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她瞠目结舌,“陛下这是……”

百年抓住弥生的手,磕磕巴巴道:“家家,我不、不会说、说出去。”

她已经尽量在躲着他了,为什么他总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呢!弥生深吸了口气,“是很巧,我在这宫里时候不长,路也不熟,走着走着大约走岔了。下回还是要叫人给我画个图,门路摸熟了,也好趋吉避凶。”

他进来的时候她横眉冷对,她一直是曲敬的,这种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果然有点慌,局促地垂着两手在腿侧来回地蹭,挨过来的时候带着讨好的表情,“百年怎么样?”

趋吉避凶?慕容琤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复又一笑,“也用不着吩咐别人了,还是臣抽出时间来亲自给殿下画吧。殿下在臣门下三年多,知道臣不但会绘图,还会打卦占卜。趋吉避凶挑黄道吉日,这种东西对臣来说易如反掌。”他说着,审视她的脸。皇后的封号是最好的头面,戴着这顶桂冠,自然会有股雍容俨然的气度。但是再好也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他看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她原本就属于他,所以他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殿下脉象平和,凤体康健。”他拱手道,“然臣还有内情要陈奏殿下,请殿下屏退左右。”

她气得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他是皇帝,说重了不顾他的体面倒不好。若是不说,心裏又堵憋得难受。百年看见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是却哭不出来,铁青着脸牵住她的衣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抽搐着直往外捯气。她吓坏了,忙抱进怀里拍他的背。众人都慌起来,正喊着叫传太医,一直冷眼旁观的右丞相迎上来把人接进了怀里。

边上陪同的酒肉官员纷纷向她肃拜,他这才回过头来看她,怔怔道:“皇后怎么来了……”

慕容琤心上一顿,恍惚回到了她初入门下的时候,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只能替他打下手。想起那些,不知怎么鼻子里发酸,忙掉过头去取水沟穴,针入两分,一心一意捻转起来。百年惊厥的毛病打小就有,一旦发作普通针法镇不住,要扎大椎,透刺后溪穴。可是他痉挛得厉害,弥生几乎要勒不住。他心裏着急,索性探过去箍她的腰,连她一道固定住。这么一来的确很有效,下了针,捻转加小提插,做起来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