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出殡,梓宫运出邺城归葬峻成陵。
当权者的新旧更替说是大事,却也稀松平常。南宫送走了先帝,未几又迎来了新君。百年登基很顺利,弥生不方便临朝,便在后宫等人传消息来。
她如今是太后了,按照祖制得挪出正阳宫。昭阳殿里有太皇太后,她索性往西宫去。只希望这回能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搬家腾地方再麻烦也没有了。长信殿是个清静之地,正适合她这样懒散的人。如果百年务政没有遇上什么困难,她偷得浮生,也是很惬意悠闲的。
夫子说话倒是算话,她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居然真的称病告假,回到太学重操旧业去了。他的相位后来并未被罢免,因为父亲进宫来面见她,怪她少成算,叫群臣看穿她欠沉稳。乐陵王是朝中股肱,八岁的皇帝和十五岁的太后一上台就让他吃了瘪。他分明有能力反抗却乖乖听命,成全了他上善若水的好名声。反倒是弥生吃了暗亏,民间流传出这么句话来——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年轻太后沉不住气,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耽误了祖宗基业。她听了很伤心,连着好几天没吃得下饭。她的一片苦心外人不知道,都担心大邺落到黄口小儿手里,会葬送了这锦绣河山。
其实更叫她难过的是百年的态度,一开始他是抱负满怀的,向她立志,“家家,我一定上进,替你争气。”后来接连遭受了挫折,很颓丧,甚至有点责怪她的意思。因为慕容琤的势力委实庞大,三台五省里有半数是同他私交甚好的。太傅和余下那一半中立的官员再尽忠,上传下不达,有劲也使不上。
她感到疲惫,她天资有限,做不成第二个褚蒜子。对手太强势,蛰伏在太学的那些年不是白过的。他早已经渗透进朝廷的每个角落,和他抗衡,分明就是以卵击石。
这天百年进长信殿来请安,跽坐在席垫上,照旧愁容满面。弥生追问他情由,他才慢吞吞道:“原本不想同家家说的,不……不是什么大事,但处置起来遇到些难题。朝上众臣各执一词,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弥生搁下茶盏,“出了什么事,你说。”
百年道:“季延这人,家家可曾听说过?”
先帝宠信中书监元绘和持节使季延,这事早前就闹得沸沸扬扬。弥生没见过这两人,但他们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她点点头,“我知道他,当年曾是显祖皇帝的门客。据说颇有军功。怎么?有什么说头?”
“季延此人好酒,又自恃功勋,不拘检节。前日硬拖了黄门郎司马奕在城外夜饮,又图家奴送酒往来方便,一夜城门大开。今日早朝……两人俱不曾到,实在没有将朕放在眼里。”百年蹙眉道:“朕欲降罪,办他个玩忽职守,藐视圣躬,也好杀鸡儆猴,叫那帮臣子瞧瞧朕的手段。可是太傅却不许,再三再四地劝阻。朕这口恶气撒不出去,心裏堵憋得难受。”
弥生细想了想道:“你才登基,急欲立威的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为君者韬光养晦,术柔决刚,方为王道。季延早年平定斛律氏有功,司马奕又是清都公主的驸马,若是要杀,恐怕不妥。”
百年很恼火,愤然道:“难不成……就……就由他们去吗?若是朝臣有样学样,那我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干脆……干脆让位给九叔就是了!”
“陛下金口玉言,有些话是不好随意说的。”弥生有些生气,厉声道:“你以为做皇帝那么容易?你如今还小,一口吃不成胖子,须得慢慢磨砺。现在遇见的不过是小事,自慌了阵脚,让人看笑话吗?新帝继位,不论是你还是朝臣,彼此都要有个适应的阶段。很多人还在摇摆不定中,你若是贸然杀功臣,叫他们个个自危,君臣离心离德,这天下怎么治理得好?”
“家家的意思是听之任之,这样九王的残部便能受命于朕了?”他霍然站起来,“家家在、在后宫,并不知道庙堂上的凶险。九王人虽不在,可是他的爪牙遍布邺宫。与、与其这样隔山打牛,不如朝堂之上正面交锋来得痛快!”
弥生真的没想到,她费尽心思,换来的是百年的不领情。他以为面对九王他能有还口之力吗?恐怕要像大人训诫孩子似的,到时候朝臣定然轻贱他,更加对他视若无物。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重压,遇到不顺遂,竟还愿意走回头路去。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挑起江山社稷来。若是亲叔叔不那么野心膨胀,一心一意地辅佐他治理天下,他的帝王之路自然平坦得多。
她吁口气,“那两个人不是不让你办,只是办起来要轻重有度。可以削他们的官,解他们的职,但绝不能杀。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训,要施仁政,收揽人心。至于九王,先把他放在一旁。你不宣他入朝,他定不会自己回来。稍假时日卸了他京机大都督的职,他再想入听政殿,除非是光明正大地谋朝篡位。”
百年愣了愣,“那要等到几时?如今虎符都在他手上,南苑的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朕前日和太傅商议,打算出兵剿匪,可惜除了禁军,连一兵一卒都调遣不动。”
弥生大感惊讶,虎符原本应该是皇帝和将领分别保管的,合二为一才能发兵。可如今都在慕容琤那里,那么大邺的天下岂不还是由他说了算?
前人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新帝添了多少麻烦!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出去容易,要拿回来,哪里那么简单!
百年垂头丧气,“朕今早散朝后去了一趟昭阳殿,太皇太后借口礼佛,避而不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朕只有到家家这儿来讨主意了。”
大行皇帝驾崩那天,太皇太后的反应就有些古怪。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灭。她陪着神武皇帝开创这大邺盛世,对家对国自有一番考量。在她心裏必定更希望九王继位,因为把江山交给个八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冒险。只不过不好立刻废大行皇帝的旨意,无可奈何地妥协后便作壁上观,大概是有意令他们知难而退。
弥生难免灰心,就是寻常人家,祖母对孙辈还有护犊之心,到了帝王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大势所趋的话,她也有些无能为力了。只是平白放弃对不起珩的托付,也叫他们看低了。好歹搏一搏,努力过了,将来下了阴司,珩面前也交代得过去。
“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来吗?”她说,“要办到恐怕很难,你阿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工于心计,怎么可能把兵权交出来。”
百年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家家和、和阿叔的交情非比……非比寻常,家家能让阿叔上奏赋闲,自然也、也能……”
弥生哀然望着他,“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诉他了?”
看来是一语中的,百年涨红了脸不敢作答。弥生失望透顶,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以后她在臣子面前也说不响嘴了。可是怎么怪他?他只是个孩子。只是太傅尔朱文扬一直和慕容琤明里暗里地较劲,这次叫他抓住一个把柄,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她忽然心酸难言,惨白着脸摆摆手,“你先回宣德殿去,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能不能拿回来也不敢保证,姑且一试罢了。”
百年晦涩地看她一眼,长揖过后却行退下了。
眉寿目送肩舆出了宫门,回过身来满脸怒容,“圣人这算什么?为了他的基业要出卖太后吗?年纪小小,学得这么奸猾!亏得殿下难为自己,处处维护他。最后得到这么个结局?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睁眼看看,做的一切当真是不值得!”
她皱起眉头叹息,“别说了,我尽了力,以后怎么样瞧天命吧。”
“那殿下是要去见九王吗?”眉寿垂着两手问,“还是打发轻宵传九王进宫来?”
真真是煎熬得很,弥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阳里,一边脸颊被晒得发烫,手心却是冰冷的。若是设宴请他进宫来,少不得一干人等要陪衬。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谈兵权,依他的性子,只怕笑一笑就推托过去了。他们是同类人,吃软不吃硬。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胜算反而更大一些。
她拿手背擦擦脸,上回那么义正词严地数落他,本以为可以争口气,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道仅仅半个月,兜兜转转还是要去找他。拿什么态度呢?低声下气的吗?
弥生有些怕,怕单独见面,怕再有什么牵扯。可惜形势不由人,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叫轻宵去探他在哪里,给他传个话,我明日去拜会他。”她思量了下,“回头到昭阳殿回禀一声,就说……十一王妃将临盆,我要出宫去瞧她。”
眉寿应个诺,领命去办了。
她扭身歪在榻上,昏沉沉的,做了个讨厌的梦。梦到以前在太学时的情景,梦到他举着戒尺罚她抄书。一张坚冰样不苟言笑的脸,总是对她凶神恶煞的。
醒来的时候心裏发空,自她爱上他那刻起,他就没有从她梦里走出来过。算算时间,大半年了,直到现在还是一样。奇怪她明明恨他的,却还是心心念念地记挂。
没有庙堂上的纷扰,宫里的日子静得像无声的流水。一卷檀香点着,明灭之间眼看着燃尽了。再抬起头来,宫婢们已经站在廊庑底下拿长篙子摘灯笼,备着上夜点灯了。
门外有女官进殿里来,定睛一看是轻宵。自从知道她的身份起,弥生就把她调到司衣上去了。不要她在跟前伺候,但是人还留在长信殿。鉴于九王的关系,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轻宵过来欠身行礼,“才刚接到殿下吩咐,婢子便出了趟皇城。乐陵王回话了,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今晚倒是有时间见殿下。这会儿他人在城南槐花林,倘或殿下首肯,婢子即刻命人备辇去,天黑之前还来得及赶到。”
“明早就要走吗?”弥生叹了口气,是真是假摸不透,横竖有求于他,也只有按他说的办了。
她换了进宫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裆,一条熟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过的鹤氅,她着人改短了,就像寻常妇人一样,她偶尔也会穿亡夫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做给别人看,其实就是个念想。包在那宽大的斗篷里,会觉得安逸和温暖。
太后这么晚出宫城,但凡听说的人都会很惊讶吧。孀居的寡妇夜奔,没有规矩,不合常理。可是怎么办?她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过得这样动荡呢?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静的生活。她情愿对着一盆花、一棵树坐上一整天,也不想为了同她没有太大关系的纷争奔波操劳。
马车到底比羊车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车轮碾过去,人都蹦起来半尺高。她抓着车围子,恍惚有种逃难的错觉。看窗棂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弥生心裏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实就此远走天涯,未尝不是个好结局。如果能带他一起走,他们两个隐居世外,再也不计较朝堂上的得失,那对大家不是都很好吗?
她被突然产生的念头感动了,觉得看见了希望。走出那个牢笼,劝他放弃名利,她想试试。万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成功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样想来简直就是绝妙的主意!
她探身朝外看,渡过洛水出平昌门,再往南人烟逐渐稀少了。记得以前他提起过槐花林,那时候她并没有太上心,没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买下来了。只是初冬时节,叶子都落光了。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枝丫纵横,难掩萧索之意。
车子上了一条笔直的小路,铜铃叮当里往前奔去,渐渐有亮光撞进视野里来。一簇簇火红的灯笼高高挑在枝头,把这凋零的冬季装点出别样妖娆的味道。
槐林深处有栋屋子,大木柞,黑瓦白墙红抱柱。弥生走得更近些,看见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个人,依旧是白绢纱的广袖襕袍,习惯性地拢着两手。见马车杳杳驶来,脸上露出轻浅的笑意。待车停稳了,他上去开车门,门后的人拢着风帽,整张脸都掩盖在茸茸的镶边后面。他认得这件大氅,虽然叫他有点不痛快,也不好立刻发作出来,只是隐忍着,将她一把抱下车。他没打算让她自己走,干脆一气儿送进屋子里去。
弥生被他放下来的时候有点尴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声,把她的氅衣解下来,推开窗就扔了出去。她哎了声,“我的斗篷!”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这裏来,穿着他的行头,你这是打我的脸吗?”
她嗫嚅了下,“那又怎么样!”
环境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她在宫里可以义正词严,因为那宫阙给她壮胆,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她自然而然就能摆出威仪来。可是一旦离开那里,感情上没有了支撑,她还是那个不怎么上进,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笨学生。
他踅过身去,“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先帝看着,那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一语双关,能占便宜绝不错过。她听得心头一颤,也不再兜圈子,只道:“轻宵说你明早要出远门,我这么晚来打搅你也是出于无奈。夫子神通广大,我不说,想必也能猜到我的来意。”
他却不紧不慢地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对面道:“坐下说。”
弥生没计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烧得旺旺的红泥小火炉,看样子他是打算同她畅饮几杯了。他牵着袖子站起来给她斟酒,喃喃道:“你来的时候看见这林子的全貌了吗?我半年前开始命人打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间饮一壶酒。百年登基后我倒是闲下来了,得了空就来这裏,四处走走看看,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时间久了,一个人委实无趣……于是我就盼着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你总归会出现的。现在你来了,我希望你是为我而来,不是为了无足轻重的外人。细腰,咱们敞开心来说,自打咱们分开起,午夜梦回,你可曾想过我?”
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让她莫名地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经历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罢了。
她垂下眼来躲闪,手指在酒盏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过眼云烟,还记着做什么?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和你回忆往昔的。”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坏了这良辰美景,端起杯盏踱到雕花窗前,淡声道:“你不想我没关系,我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老天要我备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种日子有多难熬吗?寝食不安,半夜里会突然惊醒,然后整夜地睡不着。我没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里坐上半宿,以为可以慰心,可是越发痛苦。”
弥生蹙起眉,她所经历的折磨不需要他来帮她回味。说起那些她就觉得生气,“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如今再来和我诉苦,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沉默下来,低头抿了口酒。外面寒风瑟瑟,这枯萎的季节,连感情都是萧条的。他自言自语:“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开了,到那个时候,我带你来这裏住上半个月,一定是这辈子最美的记忆……”
这个愿望也许是痴人说梦,可是真的很美,美得让她心向往之。有泪要流下来,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不忍心破坏这份宁静,可惜没有太多时间,她还要赶回宫去。弥生鼓足了勇气,终于下狠心道:“夫子,我来是有求于你。”
他回过身来,平静的脸,眉目如昨。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伪装呢?脾气耿直是权术上的大忌,在我门下那么久,竟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他的笑里有了宠溺的味道,“也怪我,我从来没有教你那些。我一直认为只要有我在,你就会安全无虞。如今你一脚把我踢开,有了执掌干坤的机会,老毛病再不改,恐怕要致命了。”
这说法不免有夸大的嫌疑,其实他一直以吓唬她为乐,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和他对立,他仍旧无条件地原宥她。朝堂之上再怎样争斗,她永远不会有危险,因为对手做不到对她无情,因为对手不过是他。
弥生管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时间和他磨嘴皮子,直接道:“我不和夫子拐弯抹角了,请夫子交出虎符。如今南苑战事又起,朝廷要调兵平定。”
他眯起眼,冷冷一笑道:“我看平定南苑是假,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是真。你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吗?既然这样又何必大费周章,索性下道旨意处死我岂不痛快?谢弥生,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的心是铁做的吗?对我没有半分留恋?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弥生愣在那里,她想要他死吗?如果收回虎符,百年转头就下令扑杀他,那她又当如何?她背上发寒,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珩死了,她痛彻心扉外别无其他。但死的人若是他,她大约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