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的地点选在槐安坊的落月楼。
原本明夫人的意思是让明朗回一趟明府, 但容翡想了想,决定让明朗改在外面相见, 反正明远山生病亦只是借口, 他们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明府那边马上说没有问题,随即约了时间与地方。
这一日, 明朗带着绿水青山, 来到落月楼。
落月楼乃京城数一数二有名的大酒楼,明朗与赵飞飞容殊儿等人光顾过数次, 与明家人却是有幸第一次来。
酒楼临护城河而建, 河水波光粼粼, 岸边柳杨繁茂, 绿植如茵, 临窗望去, 风景如画。
二楼雅间里,明府众人已等候多时。
除了几位姨娘外,居然都来了。明朗许久未看见如此“齐整”的一家人了。
明如未有太大变化, 还是从前模样, 喜欢站在明雪身旁, 笑容与举止越发肖似明雪。明谦则胖了许多, 隐有发福趋势, 腰间系一只金光闪闪的金葫芦, 双目无神, 似未睡醒。
明远山也胖了,身型臃肿,双眼浑浊麻木, 可能近日真的病过, 神情十分憔悴……较之明朗上次见到的他,似乎老了一二十岁。
“朗儿来啦!来来,快过来坐。”明夫人热情招呼。
“朗妹妹好,许久不见了。”
“朗妹妹。”
明如与明谦亦满面笑容,起身叫她。
这两人从前也很不待见明朗,明如向来学明雪对她嗤之以鼻高高在上,明谦有一次不知在哪里受了气,正好碰上明朗,不由分说故意绊了她一脚,摔的她手臂青了好几日。如今两人却仿佛将前尘往事忘的一干二净,亲亲热热的叫着妹妹。
不得不说,不愧是明夫人的亲生子。
明朗面对一堆笑脸,内心毫无波动。
明如与明谦却内心波涛汹涌,他们虽知如今的明朗今非昔比,然而这么面对面,近距离直观,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这真是曾经病歪歪木讷讷的小庶女吗?简直如一只漂亮华贵的凤凰,瞬间让他们黯然失色,便是明雪,与之相比,亦失之颜色。
酒楼小二们来上茶倒水,好一番忙碌,之后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绿水青山也退至门外,在门口守着。
“听说父亲病了,如今可好了吗?”
明朗见过礼,在明远山对面坐下,开口问道。她并不想过多寒暄,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已无大碍。让朗儿担忧了。”明远山清了清喉咙,目光不自然的转开,几乎不敢与明朗对视。
这些年他倒在一些场合中见到过明朗,眼看着她长大成人,与她蓬勃向上,越来越美好的生命力相比,相对的是,他老了。
若说明远山曾经还有几分不甘与斗志,这些年已都无声消弭。
仕途不得意,明夫人愈发霸道,唯有一醉解千愁,醉生梦死。嗜酒渐渐噬掉他的身体以及男人的尊严,如今家中大权明夫人一手掌控,尽由她说了算。
党系之争他并不想参与,从前也无他参与的份。与顺王联手,他想拒绝,却无法阻止明夫人。而后来,被明夫人一说,却又觉得,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他如今的荣华全靠老伯公和老夫人余威荫庇,待新帝登基,时日一长,谁还愿意养着闲人。儿子倒是有一个,却不成器,这么下去,将来爵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顺王如今虽稍显劣势,然则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说的准。保不准,就翻盘了呢?这种事历来便不少。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便赌一把吧。
明远山拿定了主意,却在见到明朗的这一刻,残存的良心不安起来。
这个毕竟也是他女儿。
如今拉拢她,便意味着让她背叛容家,无论事成与否,她都必定从此为容家所不容,也为世人所不齿。而利用完她以后,明夫人等还会如现在一样待她吗?想也可知。
但没有办法,明远山心道,为了明家子孙后代的繁荣富贵,只有对不起你了。待事成之后,为父尽量为你多争些优待罢。
“为父这些年一直很挂念你,奈何却不能与你相见……你怪父亲吗?”明远山叹息一声,厚重的眼袋看起来颇为难过。
原来父亲也会演戏了。从前虽懦弱无能,至少还有一分真心。
明朗静了一会儿,说不上什么感受,很快收敛心神,开口道:“以前怪过。长大后知道,你们也是没办法。”
“哎,怪只怪为父无能。”明远山道:“这次你出来见我们,容家可知晓?”
“我只说出来逛逛,外头的丫鬟都是心腹,不会说的。”明朗道:“不过,我也不能待太长时间,一会儿便得回去了。”
明朗知道这已在开始试探,她正好接上,意在告诉他们不能久留,有话快说,早入正题。
明夫人接口道:“依我说,知晓又如何,若明朗自己想见我们,他们容家还能真拦着不成?”
明朗没说话。
明夫人语调一转,笑道:“不过这几年,容家待你不错吧。看你这吃穿用度,与容家那几个姑娘并无二致。”
明朗淡淡道:“嗯,这方面他们倒的确大方,从未亏待过我,就如当年您一样。”
明夫人:……
明夫人呵呵一笑:“听你言下之意,难道容家其他方面对你不好吗,只是做的表面功夫?”
明朗仍旧淡淡的:“也不算不好,只是寄人篱下,终究……其中苦楚,您应是知道的。”
明夫人:……
明夫人只觉这天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原本想套话,结果却都扯到了陈年往事上,明夫人严重怀疑明朗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然则看明朗神情又十分无辜……
从前到底理亏,明夫人不敢多言,只好讪笑着岔过去。
而这正是容翡与赵鸿之两人分析过后,教明朗的应对之法。此番明家明显企图以情感人,那么必需找到一个缺口,让明朗与容家心生嫌隙,意识到还是明家好。他们势必会打探明朗这些年在容府的生活,以及明朗对容家的情感和态度。
这一点上,明朗既不能说的太好,以免将路堵死,亦不能说的太不好,未免不可信。如此模棱两可,仿佛很好,又仿佛有些难言之隐,不为人道之处,方最可信。
“住别人家中,必定多有不便。这几年,也难为你了。”明远山叹道。
明朗小心斟酌语气,这么不咸不淡的刺了明夫人两句,也知该适可而止,免得露馅,此刻便微微一笑,道:“其实也还好,只是不知怎么了,今日在你们面前……就忍不住说了这些……”
明夫人与明远山交换了一个眼色,明夫人笑道:“这才对呐,朗儿有什么事,在我们面前千万不要藏着遮着,到底是一家人,我们总站在你这边的。”
明朗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容家待我,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明夫人轻咳一声,道:“容公子呢,待你如何?”
终于来了,明朗心道。
明夫人接着道:“当年容公子便那般护着你,这些年朝夕相处的,想必关系更笃厚了罢。”
明朗长睫一闪,说起容翡,似有点羞涩,含蓄的点点头。
明夫人呵呵一笑:“外头都传容公子对你格外优待,看来不假——听说容公子那园子里有一书房,外人一律不得入内,连他家人都得事先请示,你却可以随意进入?”
明朗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立刻搭话,而是装作渴了,端起茶杯,在微微低头喝水的那一刹那,余光里扫到,其他几人看似放松,实则都紧紧盯着她,明显处于紧绷状态,十分在意这个问题。
“是呀。”明朗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其实容家人也可以随意进入,只要不打扰到他就行。咦,外头连这个也传吗?”
明夫人忙道:“忘记在哪里听到的了,想起来了,便问一句。”
明雪朝明夫人递了个眼神,明夫人眸光一闪,点到为止,笑道:“如此看来,对你倒真是好。”
明朗却轻轻垂眸,眼中带着一丝惆怅:“算是吧,但在男人眼中,大概天下社稷,家族宗亲,更为重要吧。”
明夫人细长的眉毛一挑,立刻神色变的肃然,道:“说道这里,朗儿,母亲正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自中秋赏月之后,外头都说容公子欲娶你为妻,如果真是这样,母亲也替你开心,但……”明夫人停了一停,“但我们私下得到消息,听说老夫人却不同意此事。朗儿,此事可是真的?”
明朗眼中显出一抹迟疑,咬咬唇,似难以启齿。
“朗儿,这种事,不得隐瞒。”明远山难得端起威严的口吻。
明朗便点点头:“老夫人……不太喜欢我。”
“就知道!”明夫人登时义愤填膺:“哪里是不喜欢你,怕是嫌弃我明家吧。哼。听说,老夫人已在私下相看其他女子。”
“什么?”明朗一脸惊愕。
“傻丫头,还蒙在鼓里呢。怕是容府上下都心知肚明,就瞒着你呢。”
不,容府上下都无人知晓,就你一个外人知道,明朗心道 。这些天容老夫人胃口大开,每天都心心念念下顿吃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养精神,别说相看女子,连自家孙女都见的少。
明朗呆呆坐着,一副骤然受打击的模样。
“一旦容老夫人心中有了人选,下一步,只怕就要将你送回明家。”
“与其这样,我和你父亲想着,不如先接你回去,免得到时被人笑话,羞辱了去。”
只听明夫人继续道。
“回去?”明朗面含难过,犹疑的问。
“是呀,老夫人归来,想必你在容府的日子也不大好过。虽说容公子当年许诺去留都随你意,但他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公然违逆老夫人。若将来老夫人强行将你送回,明家丢脸事小,你一个黄花闺女,以后可要如何做人。”明夫人满面忧色,苦口婆心道。
“……可是,”明朗双手绞着手帕,内心纠结。
“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对,也并非让你与容家就此翻脸断绝往来。只是先回去住段时间,日后若老夫人同意纳你进门,或容公子亲自求和,你再风风光光的回去便是。如今只是摆出姿态,叫他们知道,你也并非无依无靠任人欺负的。”
“嗯,你母亲说的对,明家虽比不上容家,但会尽力护着你。”有生以来,明朗第一次听见明远山口出这般具有父亲气概的话。
明朗望望二人,神色似有所触动,眼中隐现一抹感激。
“朗儿,我们终归为一家人,不会害你,你好好想想罢。”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午后街上飘散着浓郁的桂花香。明朗走出落月楼,深吸一口气,举目头顶晴空,碎金般的阳光洒向她,登时身上一轻,落月楼里那沉重压抑之感消散几许。
明朗慢慢往前走着,与明家人会面不过半个多时辰,不知为何,却有点疲累。
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无法言之的复杂情愫。
原来自己也会演戏。
总说明夫人明雪等人虚伪多变,如今自己竟也演上了。或许世上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子,拥有数张面具,面对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利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不过演戏实不是件容易事,短短这么一会儿,耗费精力之巨大,简直犹如跑马一天。
演恶人还好,而坏人变好人,明明讨厌,却要装作喜欢,还要殷勤备至,虚以为蛇,真不知那些人如何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