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脑屏幕前抬起眼, 应晚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他和灰背刚潜入种植园卧底的时候,主管他们的“鱼”领着他们这批新人去见了种植园的主人,一个令人生惧的中年男人。
他那时候眼睛看不见,只是听灰背说, 这个人永远戴着一副鱼脸面具, 并且从来没有摘下来过。
潜入种植园之前, 他们手中所掌握的有关“红尾鱼”的情报很少。只知道这个犯罪集团的头目叫做远山, 却连对方是男是女, 长什么样都一概不知。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因为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对这名中年男人毕恭毕敬,所以他和灰背也潜移默化地将这人当作了远山。
现在回头一想,他才发现,在种植园卧底的那段时间, 他似乎从没听到有人喊出过中年男人的名字。
抵着后背的枪身往前一推, 重重地顿在皮肤上,背后传来路易粗重而又紊乱的呼吸声。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他从白发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冰冷的杀意。
这人已经在濒临暴怒的边缘了。
无视路易的情绪变化, 应晚在电脑前缓缓坐直身体。盯着屏幕上于白青的脸无声地看了半晌, 他点击鼠标右键, 按下了“图片删除”的选项。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提示:
【该文档为系统云端存储档案, 无备份文件, 删除后将永久丢失,确认删除?】
系统给出了“是”和“否”两个选项, 应晚毫不犹豫地点下了“是”。
处理完手中的一切, 他拉开椅子从电脑前站起来, 像是刚刚想起来背后还站着一个人, 微微偏过头, 语气平静地问出声:“路易少爷,听证会开完了?”
只是短短开几个小时会的功夫,固若金汤的制造园便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遭遇了火力压制。飞机刚刚降落在停机坪,他便听到手下回报,园区里的几大研究院都已经被卸下了防御网,闯入的队伍正在朝着半山腰赶去。
直取“白屋”,闯入者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来救这个人的。
眼中燃烧着火光,路易意识到自己中了001的调虎离山之计。
然而,现在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清楚这一点,路易渐渐冷静下来,找回了一些理智。
将枪口从面前人单薄的后背上移开,他用一只手狠狠扼住001白皙的颈,将他按在冰凉的桌面上,接着狠狠抓起了青年湿漉漉的头发。
“你看得见。”
贴在青年的耳畔,路易一字一顿地说。语气不是质疑,是肯定。
体内被注射了大量肌肉松弛剂,001在他面前毫无回击之力,被掐紧的脖颈顷刻间染上了一层红。
从椅子前被扯着头发拉起来,颈部微微往后仰,虚弱的青年半阖着眼,在他的粗暴推搡下踉踉跄跄地走向实验室的大门。
看到秘书正带着一批安保精锐站在实验室的走廊外等候,路易冷冽出声:“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秘书连忙走上前,“直升机已经停在平台上了,随时可以出发。我也和缅邦空管局打了招呼,可以直接走他们的外交航线,皇家空军那边无法拦截。”
听到秘书的话,应晚的睫毛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他明白路易想要做什么了。
发现计划已经败露,引起了度柬尔政府的官方介入,这人打算破罐子破摔,直接带着他飞往缅邦——SPEAR的二号大本营,也是集团罂粟种植园的所在地。
光着脚丫踩上冰冷的玻璃地面,应晚被路易一路带进了前往“白屋”顶楼平台的电梯。
用余光盯着头顶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他在心里默不作声地估算着营救部队抵达的时间。
如果一切按照正常计划推进,那智者现在应该已经带人安全撤到了山下,IFOR的人马也应该也抵达了“白屋”附近,正在和园区的安保部队交火。
只要他们一行人的行踪暴露在室外,那个叫做Luke的网络专家就能很快利用园区的监控系统定位到他的位置,从而安排下一步行动。
因此,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稳住路易和他的人,不要让他们察觉到周围已经出现了变数。
电梯内寂静无声,无人说话。
眼看电梯马上就要停在顶楼,路易突然出了声:“等等。”
“先出去几个人,确认周围情况是否正常。”
秘书打头阵,偌大的电梯厢内出去了一半人,留下的几人变换站位,将老板和001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隔着一道金属大门,电梯里的人很快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
周围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没过多久,一行人听到了秘书的声音:“……已经全部解决了,老板。”
原本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汇报,路易的脸色却立刻一沉。
用手枪抵住应晚的太阳穴,他黑着脸下令:“去一楼。“
秘书说这句话的时候吞吞吐吐,语序也和平时有所不同。
他这是旁敲侧击地在向自己传达,外面有情况。他很有可能已经被对方扣作人质,正在被要挟着和自己进行汇报。
临门边最近的安保马上刷卡,准备按下一楼的按键,却发现已经迟了。
电梯门朝两侧缓缓打开,秘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他高举着双手,被人从身后拿枪抵着后脑勺,眼睛中写满了惊惧。
“老板,他,他们是——”
站在他身后的人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
举着手中的枪,于白青抬起另一只手,用一把沙漠D304对准了路易的眉心。
“结束了。”
于白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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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机翼带出的风将所有人的衣摆吹得哗哗作响。
顶层平台上,一群穿着IFOR作战部队制服的人马在停机坪外来回走动,手中全都抬着黑黝黝的冲锋。
靠近停机坪的角落蹲着一行人,双手抱头排成一排。全是刚从公司直升机里抓下来,准备飞往缅邦的机组人员。
这帮机组人员手中没有武器,没有和IFOR正面交火,所以也并没有受到伤害。
而第一批从电梯里出来的私兵,和他们在平台上产生了激烈的交火,已经在战斗中被尽数击毙。
这是IFOR执行任务时的一贯准则,不伤害任何一个放下武器的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要硬碰硬的亡命之徒。
山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令全身湿透的应晚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怔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于白青。
视线缓缓落上于白青右肩的位置,他看到靠近手臂的部位仍然绑着一圈防止伤口开裂的固定带,看来这人的枪伤还没有完全愈合。
当初费了那么多心思,甚至在最后关头狠下心开了枪,就是为了让这人不掺合进来。
姓于的怎么就这么顽固不化呢?
SPEAR的安保人员纷纷掏出腰间手枪,挡在电梯门外,准备掩护着老板坐电梯撤退。没想到那个劫持秘书的男人直接调转枪口,一枪打爆了电梯外的电路板。
电梯停止了运作,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里面的人也被堵在了电梯厢内,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应晚忽然用余光看到身旁的一名士兵不着痕迹地将右手伸进了口袋。
看清了紧握在士兵手中的圆柱状物体,应晚猛地抬起眼帘,下意识地对电梯外的人脱口而出:“后退!”
话音还没落下,士兵便拔掉插销,将手中的钢珠手雷朝着门外远远抛了出去!
听到他的提醒,于白青的反应速度非常快。扯着路易秘书的衣领往后连退几步,他单膝跪地,用手撑住地面,敏捷地往左滚了两圈,扑倒在了身后的石台掩体下。
仅仅过了不到三秒,手雷便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轰然炸响,爆炸声几乎快要震聋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这种级别的手雷威力十分巨大,如果没有及时离开袭击范围,不死也要受重伤。
停机坪前碎石乱飞,浓烟四散开来,爆炸中心只剩下一片焦土。
扶着枪柄从掩体前抬起头,于白青发现不远处的草坪上仰面趴着一个人,整个上半身都浸在了血泊中。
对方在投掷手雷的时候并没有顾忌到自己人的安危,路易的秘书没有来得及离开爆炸范围,当场身亡。
爆炸过后,分散开来的精英小队队员们纷纷围聚到于白青的四周,想要察看他的安危,却看到于白青已经从原地匆匆站了起来,面上神情微冷:“八点钟方向,他们准备跑了。”
利用平台上的滚滚浓烟作为掩护,一行人马带着路易和应晚快速离开了电梯,朝着北面的另一个停机坪后撤。为了防止对方很快追上来,安保们还沿路扔下了几枚闪光弹。
半空中,一架纯白色的垂直升降飞机正在朝着停机坪缓缓下降,这是临时从山下调来支援的,路易的专机。
这里毕竟是路易的主场,他自然清楚怎么撤离最快。
在于白青的带领下,小队以团团包抄的队型朝着北面的停机坪逼近,打算在一行人上机之前先将人给拦截下来。
眼看飞机悬停在停机坪的正上方,开始向地面抛下舷梯,他抬起手枪,正要示意身后的队员们跟上,忽然听到别在胸前的对讲机里传出一道男声:“于先生,于先生,听到请回答。”
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于白青神色微凝:“是我,请讲。”
“这里是总部IFOR特别任务执行部队的指挥员,编号T06。”对讲机里的人说,“请带领分部地面人员暂时待命,我方正在营救目标——”
“再重复一遍,请带领分部地面人员暂时待命,我方正在营救目标。”
对讲机里的指挥员刚下线不久,山的背后便响起了沉闷的直升机轰鸣声。
七八架机身印着“IFOR”字样的直升飞机破开山中云雾,在“白屋”的上空盘旋。他们的队列整齐有序,令行禁止,只是短短三五分钟功夫,就在空中堵死了SPEAR飞机的撤退路线。
其中一架直升机昂起机头,猛地在半空中拉了一个仰角,悬停在停机坪六点方向的位置。舱门打开,一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出现在了舱门前,用举在手中的狙锁定了等待飞机降落的路易。
这时,于白青微微蹙起了眉。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到走到一半的路易忽然抬起头,眯眼望向了那架搭载着狙击手的直升机。
他再次按下对讲机的按键:“注意,对方已经发现狙击位,可能会采取行动。”
不出所料,他的话音刚落,路易便原地转过头,返回到双手反绑,正在被众人押送着往前走的应晚面前。
下巴被抬起,强行捏开下颌,路易逼迫着应晚微微张开唇齿,将枪口卡进了他的嘴里。
这个举动的意思很明确了,是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只有让他顺利坐上飞机离开,他才不会动手。
只要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扣下手中的扳机。
指挥员T06似乎对空中的狙击手下了什么命令,那名狙击手在舱门口点了点耳麦,接着放下手中的狙,转身回到了机舱内。
狙击目标的方案已经失败,现在只能切换成其他的方案。
可是时间不等人,要是等到路易真的带着营救目标上了飞机,他们能够下手的机会就更少了。
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十分明白这一点。
于白青闭上眼睛又睁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拿起了手中的对讲机:“T06,请让我和狙击手进行对接,进行闪狙。”
“……”对方在对讲机里沉默了半晌,改变了一开始时公事公办的态度,“于先生,这可不是儿戏,其中的风险性难以估量。一旦有任何差错,死的就是两个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于白青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时间紧迫,请同意我进行对接。”
他们剩下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眼看路易马上就要带着应晚走上舷梯,T06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两秒,重新连上了狙击手的频率:“A11,狙击任务照常进行,转由线路三人员指挥。”
“是!”
对讲机里传出一道清脆利落的女声。
于白青没想到,总部派来的会是一名女狙击手。然而时间并不允许他多做犹豫,接通了两人的对讲线路,他立刻问道:“直升机的舱门开启时间是几秒?”
A11回答:“报告线路三,5.5秒。”
“你闪狙的时间差是多少?”
“0.2秒。”
“好,”于白青沉声道,“预开侧狙镜,保证射击精度,尽量将闪狙时间差控制在0.15秒。一旦舱门打开,听从我的命令,马上进行射击。”
“是!”A11的回答也很干脆,完全不拖泥带水。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在开启舱门的那一瞬间进行空中定点闪狙,这对狙击手和指挥者的要求都非常高。
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跟在于白青身后的精英小队队长有些担忧地问出声:“于先生,万一狙击失败,那咱们的目标不就——”
他没敢继续往下说,那他们的营救目标不就死定了吗?
于白青没有吭声。
静下心来一想,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指挥狙击手,下令对挟持小孩的人进行击毙了。
重生后再次回到“7.13”人质劫持案的现场,他一声令下,让老白在小孩的面前被当场爆头,鲜红的血液溅了小孩一脸。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那个人都一如既往,百分百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他。
他不会允许自己失败,也不会失败的。
路易一直将应晚拉在自己胸前当作挡箭牌,目光专注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一步一停地往舷梯上后撤。
看到路易站在舱门口,短暂地松开掐住应晚脖颈的手,正准备举着手枪往后退,于白青把对讲机凑到嘴边,厉声下令:“开枪!”
直升机的舱门在半空中缓缓打开。A11侧趴在地,将预先开好镜的狙抵上刚刚开启的门缝,毫不犹豫地朝停机坪扣下了扳机!
半只脚刚迈入舱门的路易身体一僵,突然停住了脚步。
浅色瞳孔中映出刚刚爬上山顶的旭日,他睁大眼睛,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手指仍旧紧紧搭在手枪的扳机上,指尖微微一颤,却没有力气再往下按。
下一秒,枪把从路易的手中掉落,在舷梯的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像一只脱了线的风筝,整个人缓缓往后仰倒。
眉心中弹,一枪毙命。
与此同时,趁路易的安保人员们还没反应过来,潜伏在掩体后的精英小队成员们纷纷将冲锋换成手枪,开始进行一对一的精准射击。
放下手中的对讲机,于白青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涌出了汗水,握在手中的对讲机早已被汗水浸湿。
这一次,红色的血液没有溅脏小孩的衣裳。
他捂着青紫一片的脖颈,在枪林弹雨中怔怔地转过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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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刑警的八架直升机从空中降落,干员们纷纷走下机舱,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现场。
一名医护人员拎着急救箱首先下了飞机,开始给刚刚被解救下来的营救目标做全身检查。
就在于白青带着自己的小队,大步朝着应晚走去的时候,他在半路被总部的人拦了下来。
指挥员T06是个硬汉,眉宇间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看就是以前执行职务时留下的。
他挡住了于白青的路,对着他客气开口:“我们非常感谢于先生和新泰驻区各位同僚的协助和配合,不过非常抱歉,任务目标将会和我们一同前往总部。”
这是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他把应晚带走。
于白青神情淡漠,似乎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给个理由。”
“抱歉,具体原因我暂时不能透露。”T06说,“不过于先生可以放心,我们之后会和贵国警察总区联络,如实汇报于队长的功劳。”
听到指挥员的这番说辞,于白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们没看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吗?”他冷声质问,“他现在需要立刻去医院。”
被于白青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T06也丝毫不让步:“于先生,目标是我方人员,也理应由我们来负责,我们会做相应安排。”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名干员突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T06汇报:“那位说要想和于先生见一面,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T06蹙起眉头,似乎一时半会有些为难。
“可以,”过了一会,他吩咐自己的手下,“但你告诉Noctics先生,时间不能太久,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于白青看到干员回到舱门口,和正在测量血压的应晚低头说了句什么。应晚微微点了点头,被他们从舱门前扶着站起来,在两名干员的协助下慢慢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停在距离自己一米远外的地方,他听到小孩轻声唤了自己一声:“……哥。”
“嗯。”于白青说,“在。”
眼看自己一直没开口,小孩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了他湿漉漉的肩上。
像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小孩抿了抿唇,又问:“……还疼吗?”
这是在问他被枪击中的伤口。
于白青喉头一滚,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不疼。”
看到小孩微微皱起眉头,眼中浮起一抹无措,他又接着补充:“一点都不疼,真的。”
小孩抬起眼直直地望着他:“骗人。”
于白青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应晚才接着开了口:“我能问哥一个问题吗?”
“我九岁到十一岁的时候,一直在SPEAR接受实验。那两年,哥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于白青在心里想了想,小孩九岁到十一岁,那就是自己十七到十九岁的时候。
父母意外身亡,一家三口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小孩最煎熬的一段时光,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他不知道应晚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上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