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星星点灯(1 / 2)

于白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如同走马灯般看完了过去三十余年的人生。

从蹒跚学步记事开始,到第一次在班里拿第一名,再到参加马术训练,在比赛中获得盛装舞步的桂冠。

还有初中一年级时, 那个隔壁班红着脸给自己塞情书和巧克力的女孩, 和某一年暑假, 在球场打球时磕破的膝盖。

这些原本早已模糊的记忆, 却一件件掠过他的眼前。

再到后来, 他独自一人背着书包, 从南美回到了这座四季如春的港口都市,在垃圾箱后见到了流浪的小孩。

从这个画面开始,一切回忆逐渐变得愈发清晰。

他把小孩背在肩头,带着他在郊野公园追逐天上的风筝, 他撑起二手市场买回来的外套, 冒着大雨朝盲人学校狂奔,将躲在屋檐下的小小身影紧紧拥入怀中。

时间流逝,小孩长成了少年, 他也彻底结束学生生涯, 步入了社会。他们不再睡同一张床, 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手牵手, 但只要背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哥”, 他就知道一切仍和从前一样。

他是小孩的哥哥,小孩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依赖的人, 他们会一直这样携手同行、白头到老, 平淡无奇却又幸福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直到那一道刺耳的枪声在耳边炸响——

【砰——】

原本流畅的画面被外力从中间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鲜血浸湿眼前的一切, 天地一瞬间寂静下来了。

小孩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所有的记忆却都在脑海中搅成了碎片,开始变得残缺不全。

他还记得,自己趴在出租屋卫生间的马桶前吐得撕心裂肺,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全是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瓶。楼下回荡着救护车的警报声,公寓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撬开,高钧带着几名身穿警服的同事闯进家门,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高钧厉声喝道,于白青,你不要命了?

入目所及之处再一次没入黑暗,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于是如同濒临死亡的鱼一般张开口,将指甲狠狠扣入皮肤中,想要强行从梦中挣脱。

最不愿意回想起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永无止境,太痛苦了。

再一次睁开眼,于白青从床前猛地坐起身。

胸口喘着粗气,他立刻环视了一圈四周,想要寻找到小孩的存在,视线掠过洁白的墙壁和床单,最终停在了摆满鲜花的床头柜上。

此刻的场景如此熟悉,他仿佛以前也曾梦到过。

小孩的遗照被繁花簇拥在最中央,一双明亮的黑色眸子温润无比。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播放着繁市电视台的新闻,一名面熟的男主持人正在扬声播报:“三贡跨海大桥顺利竣工后,将会分为三个阶段逐步通车,第一阶段——”

聆听着男主持人抑扬顿挫播报声,于白青注意到病房里除了自己,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在上一次的梦境中,中年人一直坐在床前的沙发上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中年人的脸。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

于成周身着一袭笔挺警服,神情肃然地望着坐在床前的他:“白青,如果你同意这项会诊计划,就在知情书上签个字——”

“他人在哪?”

深深吸了一口气,于白青打断了身旁人的话,“应晚人呢?”

坐在面前的男人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质问,只是举起手中纸笔,继续说道:“签完字后,徐博士率领的专家团会在三日后抵达繁市,为你制定治疗方案。在这期间,你就正常待在医院里,听明白了吗?”

听到于成周的话,于白青突然眼神一凝,将目光从中年人的脸上移开,回头望向了摆满鲜花的床头柜。

床头柜上一切如常,只有小孩的遗照不见了踪影。

“……”

他意识到了。

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现实,他依旧还在梦中。

【哐——】

【哐——】

狂风暴雨扑打上船舱的玻璃窗台,发出沉闷而又剧烈的震响。隆隆雷声在半空中轰然炸裂,整个房间亮堂了一瞬,又很快暗了下来。

这一次,于白青的眼皮往上一抬,却迟迟没有睁开眼。

为了确认不再是梦,他抬起手掌,想要从西服里拿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没想到手腕刚刚抬起,便被什么坚固的东西给阻挡住了。

忍耐着太阳穴的隐隐作痛,于白青微微抬高脖颈,目光往下垂,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蓝色的医疗固定带牢牢固定在了床上,完全动弹不得。

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话,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极其干哑,应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水了。

这是一间和贵宾舱差不多大小的套房,但摆放在床周围的却不是家具,而是各种各样的白色仪器。

他知道这个地方,这是邮轮中层的医务中心,他来这里给小孩开过房事后的药膏。

整个医务室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窗外狂风大作,地板也在海浪的作用下产生了轻微的颠簸。

靠回柔软的枕头,于白青闭上眼,开始拼命在脑海里回忆自己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在拍卖会上,小孩用了阴招,从背后给他注射了有昏迷效用的麻醉药物,让他一觉睡到了现在。

除此之外,还有于成周——

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于白青皱起眉头,缓缓阖上了眼皮。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暗沉无比。

在医务室里静静坐了一会,他听到大门外传来刷响门卡的声音,随即有人走进了医务室,还顺便打开了头顶的白炽灯。

盯着走入房间的于成周和跟在他后面身穿白大褂的外国医生,于白青将目光沉了沉,再一次问出了在梦里问出的那个问题:“应晚,他人在哪?”

“你说Noctis?”

于成周脱下身上的大衣,在病床旁的沙发前坐下,接过了医生递来的咖啡,“他回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于白青的眼底闪烁着寒光,手背上隐隐冒出了青筋。

“我要你确保他的安全。”

他说。

听到儿子的话,于成周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忍不住挑了挑眉:“这是连一声‘父亲’都不愿意喊了?”

见于白青没吭声,于成周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吩咐医生上前,拿出听诊器为于白青检查身体。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子一定不肯好好配合,没想到于白青只是嘲讽似地勾了勾嘴角,便收起视线靠回了枕头前,由着医生将仪器伸入了自己的胸口。

大丈夫能屈能伸,知道这个时候不宜硬刚。不愧是他于成周的儿子。

检查完毕,医生回到于成周的面前,弯下腰对他恭敬说了几句什么。于成周点点头,医生便对着屋内二人分别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房间。

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了父子两个人,于成周用手搭住椅背,侧头点燃了一根烟,夹在手中却没抽。

这是他们老于家的传统,对尼古丁总是有种莫名的依赖,一上了瘾就很难戒断。

于成周一直等待着于白青对他抛出问题,问他的身份、问他的目的、问他要做什么,他也准备好了自己的回答。

大约过了十分钟,于白青终于开了口:“繁市三贡镇的跨海大桥,什么时候竣工的?”

没想到面对面沉默了半天,儿子总算出了声,问出来的问题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于成周将烟头放在烟灰缸里点了点,淡淡呼出一口烟雾:“什么大桥?”

“……”

于白青没接话。

他正在努力回忆睡梦中电视机里的那副桥梁竣工画面,却发现完全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从小在繁市长大,在市局干了那么多年,他却完全不记得三贡镇有什么跨海大桥。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就是睡梦中播报新闻的主持人——齐致。

齐致是繁市电视台最热门的新闻主播,年纪不算大,近几年才开始主持节目。

既然于成周也对此并不知情,那为什么自己会在梦里梦到这些东西?

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头绪,于白青陷入了沉默,不再多言。

他知道于成周正在等着自己质问他,最好能与他正面对峙,这就是他把自己绑回来,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目的。

可他现在唯独只想确定小孩的安危,至于他们父子俩的那些帐,等把小孩带回自己的身边,他再慢慢一件一件算。

又过了一会,似是想到了什么,于白青又冷声问道:“让他把我迷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们是一伙的?”

见于白青半句话不离Noctis,于成周干脆将烟头碾碎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淡淡回答:“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目前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就是我还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的原因。”

于白青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色铁青。

拿出自己的翻盖手机,于成周打开屏幕,将手机推到了于白青的面前:“按照原计划,这艘邮轮原本会在今天早上七点抵达西墨西哥湾。”

于白青垂下眼睛,发现于成周的手机同样也没有信号,手机上的GPS最后定位时间停留在昨天凌晨五点,之后便一直显示离线状态。

“我的那位老伙计临时违背了承诺。”于成周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再次让邮轮改变航线,正在朝着百慕大群岛行进。按照时间来估算,邮轮已经进入了大三角海域,与外界丧失了所有信号联络。”

“换句话说,他绑架了这艘船,还有船上的所有乘客。”

于白青知道,于成周所指的“老伙计”就是那个在广播里下指令的男人。他收敛眸光,直视着于成周的眼睛:“把船上所有人当人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般来讲,大型集体绑架案的始作俑者无非具备两种主要动机:一种是为了逃脱法律制裁,以交换所有人质为条件让警方放人。另外一种,就是单纯的报复性举动,也就是在对社会仇视下的激化行为。

前者很惜命,也比较容易开启谈判,后者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危险系数更高。

重新靠回沙发靠背,于成周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就要问你的小朋友Noctis了。”

他并没有和于白青解释太多,也没必要。

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新型药物的试验品,只要船只一靠岸,他们的计划便有暴露的风险,那个人心里很清楚。

所以在靠岸前,那个人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根据他们两人之间达成的协议,自己的人马已经开着备用艇等候在了西墨西哥湾附近海域,一旦邮轮失事,就会马上带着自己和于白青离开。

可现在,一定是Noctis和那个人说了什么,才让那个人临时改变主意。既没有立刻放他们走,也没有让船只在公海上直接沉没,而是选择让邮轮改变航线,朝着大三角地区继续进发。

按照目前的情况,只有救下船上的所有乘客,才能救自己的儿子,所以自己这回一定要出手。

于成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一个年轻人当成了利用的棋子。

当着于白青的面,于成周从容不迫地开了口,语气却平静地不像是在和他谈条件:“儿子,我也想和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不知道他肚子里在卖什么药,于白青绷紧后背,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真相。”于成周顿了顿,说,“但我也要你告诉我,去年的这个时候,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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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的夏天偶尔会下雷阵雨,微风卷着雨水拂过查尔斯河畔的绿石小径,为炎炎暑日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凉意。

几名刚出教学楼的年轻人没带伞,干脆把课本高举在头顶,在雨幕中朝着地铁站的方向狂奔。

走入地铁站,一名金发碧眼的男生将手臂搭上身旁朋友的肩膀,笑嘻嘻地问他:“Nicholas,今晚没课,去Backbar喝一杯?”

拼命抖去身上的雨水,又再三确认怀里的电脑没有被淋湿,站在他身旁的东方青年微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下午还要去北校区给本科生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