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春秋(1 / 2)

20XX年7月22日, 应晚死后的第九天。

因为服用了过量安眠药,他被送入了医院洗胃。

从那一天开始,他对于往后的所有记忆就出现了空白。

不是他不记得,或者忘记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是因为他疯了。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院, 接受了三次当地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专家会诊, 所有的专家都给出了同样的诊断结果——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所引发的重度抑郁症。

刑侦支队的同僚们每隔几天就会来医院看望他, 给他送来新鲜的水果和昂贵的保健品, 却只是把东西交给看护他的护士, 不敢擅自进门打扰。

别的人住院, 有家人和伴侣的陪伴。而他无父无母,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念,也死在了那个夏天。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秋又来了。

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躺在病床上昏昏噩噩地沉睡, 那天傍晚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坐在床前看繁星低垂, 想象着小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指抚摸盲人书的样子,同时也等到了高钧和他手中那份由总区签署的停职书。

高局一直把他当作半个儿子,在床前伸出一只手, 摸了摸他的额头, 又摘下了他的半根头发。

高钧对他说, 小子, 你怎么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了。

见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坐在病床前一声不吭, 高钧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面露歉意地告诉他——经过上级研究决定, 认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能满足继续担任警察的条件, 决定暂时卸去他的支队队长职位, 为他申请无限期停职加休假补贴, 让他好好在医院接受治疗。

他知道那时候的高钧其实也很为难。

但于他而言, 这已经是最好、也是最适合不过的结局。

旧日的同僚们站在他的病床前敬礼,为他献上鲜艳欲滴的花束,然后沉默着摘下了他肩膀上的警徽,收走了他的警牌。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一名惩恶扬善的刑警,也不再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再后来,他等来了死而复生的于成周。

于成周身着一身笔挺的国际刑警督察制服,在干员们的陪伴下走入他的病房,说儿子,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原来,于成周当年并没有在车祸中身亡,只是为了让红色通缉令上的那帮亡命之徒降低警觉,才以假死的手段暂时脱离组织,以便组织派卧底继续进行深入。

于成周告诉他,母亲病故后,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要在组织彻底捣毁那几个臭名昭着的国际犯罪集团后,再安全地回到家与他团聚。但就在前不久,听到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到繁市,尽一个父亲应该尽到的责任。

于成周还称,他已经在国外联系了以总部专家徐博士为首的知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学家,只要自己同意,就马上带着自己出国疗养,再也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他拒绝了于成周的提议,却终于张开口,说出了大半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唯一还让他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给小孩报仇。在那之前,他哪里也不会去的。

于成周用十分悲悯的眼神望着他,最后还是选择尊重他的想法,独自带着下属回了日内瓦。

离开前,于成周给他留下了一句非常模棱两可的话——

【儿子,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现在想想,早在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

在那之后的一年,他出了院,开始着手调查应晚生前所经历的一切。

刚展开调查后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邮件里的人让他停止深入下去,不要引火烧身,浪费应晚牺牲自己换给他的生命。

他没有听,而是找到了IT技术非常精湛的关星文,让关星文对这封邮件的IP地址进行解码溯源。

通过关星文给出的信息一点点顺藤摸瓜,没过多久,他就挖出了和应晚有着种种关联的中立情报机构“HELS”,并与机构的负责人“智者”进行了第一次接触。

智者告诉他,应晚在临死之前曾悄悄留下了关于一份遗嘱的线索,希望在自己死后,让智者继续派人追查那个叫做“黑庭”的组织。

和智者亲自见面后,智者带着他来到了缪尔小镇,一起去了小镇的崖顶,应晚的墓碑前。

赴死之前,应晚没让他的同伴们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任何墓志铭。

他说他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和哥哥好好道个别。

至于是非功过,就由人评说了。

看完应晚留下的那份遗嘱,他在无字碑前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遗嘱里记载的内容很详细,关于红尾鱼、关于SPEAR、关于黑庭的计划,虽然不知真假,却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如同一份费尔南多在生命尽头留下的忏悔书。

在这份遗嘱里,他了解到了应晚不为人知的过去,还有应晚身上那些从未告诉过自己的秘密。

坐在应晚的墓碑前,他问“智者”自己能不能也加入“HELS”,像应晚一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曾在“红尾鱼”的大本营待过两年、做过卧底、也曾在南美担任过IFOR的区域指挥官。他对于这个臭名昭着的犯罪集团非常熟悉,可以为他们探取更多有关“红尾鱼”和“远山”的线索,为将来深入背后的“黑庭”作准备。

智者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他说,知更鸟选择坦然赴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这样做是对不起他。

他没听智者的劝告,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离开了缪尔小镇,独自一人前往南美。

人们都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默默守护活着的人。

他前行的路上,总觉得小孩一直在看着他。

打入“红尾鱼”内部的计划不算容易,但在他的步步为营下,一切勉强还算顺利。

他用虚造的假身份入境萨瓦尔,花了两年时间在“红尾鱼”下辖的种植园做事,直到第三年被内部提拔,成为了集团内部能够亲自接触到远山的中层干部之一。

又过了一年,他在一次任务中成功保护远山撤退,晋升成了远山身边的心腹,开始能够跟着这位“红尾鱼”的掌权者前往全球各地,参与货品的验收和交付。

在日内瓦的一家酒店里,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成周。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所以为的“远山”,一直是父亲留在种植园里掩人耳目的影子傀儡。而他的亲生父亲,才是真正的远山。

也是派老白杀死应晚的幕后真凶。

明面上是假死归来、功勋加身的总督察,却在暗中控制着全球最大的跨境贩毒集团。眼前这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用三十多年的布局,骗过了包括妻儿在内的所有人。

幸亏见到于成周的那天,他脸上戴着“鱼”的面具,才没有当场被于成周认出来。

两年后,也就是潜入“红尾鱼”的第五年,远山的影子在边境线和另一个贩毒集团的头目发生枪战,身负重伤被对方俘虏。作为影子最信任的心腹,他立刻取代影子,坐上了种植园一把手的位置。

也就是在同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丧心病狂的决定——

他向身在日内瓦的于成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这个抛妻弃子,只为达到自己目的的中年人脸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暗中布局几十年,于成周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这么隐姓埋名在“红尾鱼”内部潜伏了整整五年,直到爬上了除自己以外,所有“鱼”里最高的位置。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咬准了于成周的死穴。

比起一个隐藏在暗处,被牧羊人和“黑庭”所控制的贩毒集团头目,国际刑警的高层身份对于于成周而言意义更大。

而现在,整个计划唯一的人证应晚已经死亡,只要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于成周就能继续以总督察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还能找机会反咬“牧羊人”一口。一旦“黑庭”彻底溃败,“牧羊人”死亡,就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得了他。

而于成周将永远把自己洗白,成为一名人人爱戴的总督察。

正因为如此,他和于成周提出了一个提议。

他对于成周说,既然影子已经死了,“牧羊人”知道你分身乏术,应该很快就会盯上“红尾鱼”这一块肥肉,最终将一切彻底据为己有。

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国际刑警,让你的儿子来替你坐稳“远山”的位置,怎么样?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父子俩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相互抗衡、却又互相制约。一旦任何人出卖了对方,就会将两人同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成周想了想,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是笑了笑,说,我亲爱的儿子,你真是个疯子。

成为“远山”的那几年,他几乎从不做梦。

负责跟进治疗他的心理医生当着他的面感慨,时间果然能够治愈一切,他的各项精神指标已经逐渐趋于正常,很快,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就会完全消失了。

他问医生,那为什么小孩从不给他托梦呢?

医生怔了一瞬,轻声安慰道,可能他觉得你过得很好,已经不再需要他担心,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他笑了笑,说,那就好。

没有人知道,从成为“远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自己的卧室里贴上了一本日历,每过一天就撕下一张。

在不断扩张自己势力的同时,他一点点向于成周施压,开始旁敲侧击地告诉自己父亲,我已经有了与你抗衡的实力,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让你好过。

日历撕到最后一页的那天,他启程回了国,约于成周在“红尾鱼”在国内的老巢,朗绰酒店的顶楼套房见面。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繁市,他重新联系上了已经快要退休的老局长高钧,向警方自首的同时,也全盘托出了于成周的真实身份和所有计划。

他转告高钧,他会亲自向于成周复仇,而警方所要做的,就是把他所记录下来的一切录音情报公之于众,告诉世人真凶是谁,给过去那些在对抗贩毒集团的过程中死去的英魂一个交待。

给小孩一个交待。

到这里,过去所有回忆的空白都已经填补齐全,接下来,就是在朗绰酒店顶层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