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料峭,苍穹灰暗,湖南湘乡一带的田野空旷寂寥,西北风裹着浮尘黄沙一阵阵扑面而来,城内闾巷烟筒冒出的缕缕炊烟被寒气挟裹着,在灰蒙蒙的屋顶和光秃秃的老树上打转盘旋,把整个湘乡县笼罩在一片黄尘雾霭中。
街上行人不多,有的穿着夹袍戴着耳套慢吞吞徜徉,有的缩脖袖手急匆匆趱行,有卖炭佬牵着骡车时断时续高声叫卖,更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乞丐呼群引类,东一窝西一群地游闲乞讨。
湘乡县楚南重镇,古称龙城,北邻韶山四十余里,东距长沙一百六十余里,去岁太平天国北王兵马曾在此处和清军恶战,虽然清军守住了湘乡,但湘乡附近村镇因清军和太平军反覆搏杀,乡镇百姓逃散一空,富户们很多被杀,湘乡因此凋零。
湘乡县衙前两名灰布包头的兵勇站在门口,其中一人,满脸浓密的胡须,但身上衣裳单薄,站在寒风中直跺着脚,不停地向自己的手中呼着热气,那热气紧紧带来瞬间的温暖,就又被寒冷抵散。那大胡子兵勇转眼看着自己的同伴,只见他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但却一动不动的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大胡子兵勇上去打了他后背一掌,口中喝道:“范子,动着点,小心冻僵了,我可不想扛只冻人棍回去。”
那范子闻言回过神来,也跟着活动了起来,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倒是比不得那大胡子三十多年的年纪,经历上差了不少,看着大胡子双颊也是通红,说道:“猛哥,你说这趟咱们九爷能要到粮饷么?”
那猛哥咧着干涸的嘴唇皱眉道:“咱们大帅乃是钦命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朝廷的钦命大臣,这次是大帅胞弟九爷出马,自然能要到钱粮啊。”
那范子苦笑一阵道:“可咱们已经来了三趟了,连个大子也没见到。”
那猛哥一阵默然,跟着说道:“咱们是大帅自办的团练,朝廷不放饷的,前面只是咱们营官来要,自然是要不到的。”
那范子咂了咂舌,不屑的说道:“自办的团练又怎么滴?咱们还不是一样的杀长毛?去岁咱们虽然吃了几个败仗,但好歹也是保下了湘乡城啊。大帅自家的钱粮都拿了出来办团练,左近富户逃散一空,大帅就连个募饷的地方也无,可抚台大人那边却把钱粮流水介的发往益阳,那些个绿营丘八不把咱们地方乡民当人看,又不打长毛,只会在益阳窝着,算什么事!”
那猛哥哼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你小子嘴巴碎得紧,少他娘的胡诌,些许恶心事咱们心裏知道便是,被绿营那些人听了去,以妖言惑众砍了你的脑袋事小,坏了大帅的事才是大事。”
那范子紧了紧身上的破烂号衣,咕哝着道:“那些绿营丘八有什么了不起的?”
猛哥重重的锤了他一下,说道:“你他娘的少说两句,大帅说了,只要咱们湘勇能挺过这一阵,开春打下长沙来,咱们便有钱有粮了,到那时候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那范子缩了缩头道:“长沙长毛多得很,听闻长毛伪天王的妻舅坐镇,委实难打,大帅能打下来么?”
那猛哥坚定的说道:“大帅说能那就是能的。”
正说话之间,只见三骑马匹从东门直街急驰而至,马上骑士都是穿了清军武官服色,当先一人十七、八岁年纪,长得颇为俊俏,只是一脸的风霜之色,消瘦的脸颊上满是坚毅之色,身后两人却是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和范子的年纪差不多,却比范子精神很多,而且两人都是一脸的横肉,而且散发出一种肃杀之气。
三骑马到了府衙门口,一起勒定马匹,那白脸武官翻身下马,身手干净利落,显示骑术很是了得。只见他下了马,走到门前,看到猛哥、范子两人,问道:“本官奉旨协办湘地团练大臣、新任湖南镇筸镇总兵荣禄,来拜会湘乡知县海廷琛海大人。”
别看那范子嘴上零碎,但见三人俱是武官服色,气度不凡,哪里见过这架势,向后缩了缩不敢说话,那猛哥见过些世面,认得这人服色乃是正二品武官服色,又听是镇筸镇总兵,当即吓了一跳,拉着范子跪下磕头说道:“回军门的话,咱俩不是府衙的人,我们在这裏等人的。”
那总兵荣禄哦了一声,礼数倒是周道,说了声请起,身后两名武官翻身下马,动作也是干净利索,将三匹马拴在府衙外一株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上,径去敲那府衙的大门。须臾,门开了,那荣禄和门房小厮说明来意,那小厮飞奔禀报去了。片刻之后,那门房小厮回到门口将那崔进三人领了进去。
那范子见三人进去之后,咂了咂嘴说道:“真是稀奇得紧,一个正二品总兵只带两个护衞。”
那猛哥起身打打身上的尘土道:“你不知道,这军门是管镇筸的,那地方在咱们湘西,多外来商人屯丁和苗民混居,便是管着镇筸苗子的。”
那范子奇道:“那又怎样?好歹不也是个总兵么?”
那猛哥嘿嘿一笑道:“亏你还是湘娃子,你没听过镇筸苗兵自前朝起便以凶悍闻名于世,又是汉苗杂居之地,大清绿营六十六镇中,就属镇筸兵最能惹事。那些个苗兵多是招募于各间苗寨,个个是私斗、打群架、管闲事的能手,平时相处,内部常起械斗。一声胡哨,相好的几个苗寨立即形成两军对垒之势,打得眼红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在乎,一般总兵都怕调到镇筸镇来。若是遇到镇筸镇的兵与别镇的兵争吵起来,镇筸兵便会自动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拿刀使棒,不把对方打败,决不罢休。”
那范子听了吐吐舌头道:“那军门看着白白净净的,能治得了那些个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