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山与丈人山之间的隘口,是拱卫巴都一道重要的关防,当初巴室民就在此阻击过相穷的大军。这里早已修建了堡垒和驿所,围绕着堡垒和驿所渐渐展成一个很热闹的集市,此地如今被称为拒穷关。拒穷关是从巴国东北境进入巴都的必经之路,也是来往客商一个重要的歇脚、中转、交易、集散之地,除了值守的驻军之外,平日常驻与流动人口已逾千人。巴君少务从迎天城返回巴都,得到消息的公子少廪当然不能还在王宫里待着,他与辅政大臣瀚雄一起率领朝中群臣、宗室子弟,离开了巴都城一直迎到了拒穷关接驾。离拒穷关最近的城廓是野凉城,当监国的公子少廪到达拒穷关时,少务的车马距野凉城已经不远了。按照行进计划,少务将在野凉城中休整一日,在两天后到抵达拒穷关接受群臣的拜见,野凉城中的行宫也早就安排好了。少务要在野凉城中休息一天两夜,就等于特意多留了整整一个白天,因为他要任命新的野凉城兵师以及四位门卫将军。接下来到达拒穷关时,他还要重新任命拒穷关的驻守将军以及两位副将。少务这一路走得虽慢,但也眼看就要回到巴都。去国远游三年方归,又回到自己一手缔造的巴国,公子少廪这三年治国情况还不错,令少务感觉很满意,照说应该心情大好。可是少务总是隐约觉得心里还有点事,或许是因为宗盐,但那种莫名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呢?巴原上的洪水已退去了十年,这一带早已重现繁华景象。巴君的车马走在村寨田园间的大道上,沿途民众皆望尘而拜,再过一个多时辰,黄昏前就可以进入野凉城了。就在这时,少务莫名一惊,突然扭头向身边望去,失声道:“师弟,你终于来了!”虎娃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马车上,与少务并肩而坐,可奇异的是,除了少务之外并没有任何人现他。只车前的那两匹白马耳尖动了动,一起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拉车,也不知是否有所察觉。更奇异的是,少务扭头失声惊呼,就像是意识与身体分离了,他自己感觉是扭过身来在说话,可实际上仍坐在车里未动。外人看过去,只见巴君仍然肃容端坐在车中,温和的神情中自带着一股雍容威严气度。虎娃答道:“不好意思,有些事情耽误了,这三年辛苦师兄了!”少务:“师弟,你是去了仙界刚回来吗?”虎娃:“是的。”少务:“那你可知伯禹大人治水之事如今怎样?”其实少务离开的时候,大河新河道已完工,接下来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此问有点多余。虎娃微微点头道:“大河改道已成,你想问的是宗盐姑娘吧?”少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宗盐姑娘要求由她来亲手劈开贺兰山,如今想必已经完成了愿望。她还要回去安排一番部族事务,不知是否已安排妥当?这点小事,师弟原本不必关心,但你神通广大,或许能知。”虎娃:“宗盐姑娘遇到点事情,情况比较复杂,也是自古以来前所未有。”少务一把抓住虎娃的胳膊道:“究竟何事?……既然有师弟你在,不论她遇到了什么状况,都应安然无恙,对吧?”虽然好似意识与身体分离,但抓住虎娃时的感觉又同样真切。虎娃沉吟道:“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少务这回真着急了,用力攥住虎娃的胳膊道:“她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你倒是告诉我呀!”虎娃居然伸手揉了揉鼻子,低声道:“的确受伤了,但伤势已无碍,只是还留下一点后果。”少务:“什么后果?”虎娃的声音更低了:“毁容了!”闻听此言,少务愣了愣,手不由自主便松开了,莫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说道:“哦,这样啊!……严重不严重,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宗盐那副尊容,毁容又能毁成什么样子?无非是吓人与更吓人之间!但少务不愿意说宗盐的坏话,哪怕在虎娃面前也不愿意,所以才是这种反应,但语气已经轻松了不少。虎娃答道:“面目全非。”少务:“你的意思是说,她完全换了个样子,连熟人都认不出来了吗?”虎娃实话实说道:“是的,就算自幼与她相熟的华阴部族人,也是打死都认不出来了。其实,她已脱胎换骨。”少务一惊一乍道:“啊,原来是因祸得福,修为反倒更高了。……哎呀,这就不妙了!”虎娃:“什么事不妙?难道是怕她的修为更高、你收拾不了吗?如此担心纯属多余,你本就打不过她!”少务的话有些絮叨:“师弟你想哪儿去了!我们俩可从来没有动过手,都是她斩凶除怪,而我在一旁仗剑相助,我们是联袂出手。……她的样子既然完全变了,那么我在这一路上任命的官员也都不认识了,原打算是让他们沿途迎送并及时向我通报消息。师弟,宗盐姑娘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能否以神念告知,我好再安排人去迎天城。……对了,她究竟是怎么受的伤,是不是因为劈开贺兰山?”虎娃不紧不慢道:“师兄沿途安排的人不再认识她,但她只要来了,你自己定会认识的。”少务纳闷道:“这又是何道理?”虎娃语气一转:“师兄,你还记得当年的青盐吗?”少务一怔,微微变色道:“命煞宗主,师弟提她作甚?”虎娃:“巴原民众皆知,命煞青盐已登天而去。可是你我却很清楚,当年究竟生了什么?而师兄也应该知道,我留下了命煞的遗蜕。”少务垂下头,语气低沉道:“我知道,但你也清楚……”说到这里,他又突然语气一变,转身一把抓住虎娃的衣襟道,“这个玩笑可开不得,难道是她变成了命煞的样子!”少务绝对不笨,根据虎娃话中隐含之意,一愣神间就已经反应过来,被唬得差点没从车上跳起来。巴原广大,当年有幸亲眼见过命煞真容者极少,如今又是好几十年过去了,确实已经没多少人认识命煞了,但少务本人又怎能不认识?虎娃:“我也清楚这个玩笑不太好笑,但师兄不必如此失态,以当时的情况,我还能怎么做呢?”说话间送了一道神念,正是宗盐中了仙家法阵的埋伏、粉身碎骨的场景。少务忘了自己手一直揪着虎娃的衣襟呢,惊骇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怎会生这种事情!多亏了虎娃师弟,是你救了她吗?”虎娃:“真是惭愧,我也不想生这种事,若不是早就有所准备,就算我能及时赶到,也不可能救下她。……听师兄的语气,反倒不希望我如此做喽?”少务赶紧松手,连摆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假如早知有此事,我就不会先回巴原了,若是我也在场,必会尽全力救她,哪怕力不能及。”虎娃叹道:“当年你费尽心机,连我都利用了,才将青盐送走。如今你贵为一统巴原、受万民拥戴之君,却想奋不顾身去救宗盐。”少务又低头道:“师弟,当年的事……”少务不愿与任何人再提起命煞,可是如今旧事重提者偏偏是虎娃,他亦无可奈何。虎娃摆手打断他道:“师兄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是为什么,见证世事修行至今,我怎能连这些都看不透?……今天就是来告诉你,生了什么、宗盐变成了什么样子。”少务的修为虽然只有五境,可见识却不低,又追问道:“师弟,你留下了命煞的遗蜕,让宗盐姑娘夺舍,是这样的吗?可是据我所知,须有九境地仙修为,方可以不灭神魂夺舍,且夺舍之后修为法力尽失,需从头开始修炼。宗盐姑娘又怎会夺舍命煞,而且还突然了化境修为?”虎娃:“事情在你看来就是这么奇怪,在我看来却是缘法玄妙难言。宗盐并非夺命煞之舍,因为命煞早已殒落,无所谓夺与不夺。回头想来,原因可能有三。先这不是她自己的本事,而我是施法相助。当初我曾传她一门凝炼神魂的神通秘法,便是我今日施展仙家神通的灵引。其次是她自己的机缘,当时恰逢脱胎换骨之劫,换命煞之舍便相当于脱胎换骨成功,修为更进一层。这是机缘巧合,事先谁想不到;就算能想到,谁也无法刻意安排。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连我也说不清,方才说她此番并非夺舍,因为命煞已殒落。可是能如此契合、宛如脱胎换骨,你就把命煞的炉鼎当成原本就是她的罢。”虎娃终究没有说出宗盐就是命煞转世,在他看来不提也罢,其实也没必要去提。少务愣了半天,好像又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道:“师弟,你这是早有安排!是不是早就预见宗盐姑娘会出事?”虎娃:“是预见,亦非预见。我确实知道她会遇到这种事,难道你就不清楚吗,谁又不会遇到各种状况呢?我只是留下了以防万一的手段!……其实我命黄鹤暗中随行,保护你与宗盐,亦是以防万一。”他这话什么意思,少务应能听懂。强如伯羿,当年亦在一番大战中殒落,追究此事前因,其实人人都能想明白。宗盐和少务巡视各部的途中,假如碰到更厉害的妖邪,又没有高人暗中保护的话,可能早就出事了。见少务还在那里愣,虎娃又补了一句:“她可能不日就会来巴原找你,就看你届时所见之人是谁了!”少务很紧张地问了一句:“宗盐她还不知道命煞的事情吧?”虎娃淡淡答道:“往日应该不知,但此刻玄源应该已告诉她。既然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总得让人清楚——这副炉鼎是从何而来?”少务颓然瘫坐:“这,这,这……你何必让玄源对她说这些?”虎娃扭头看着少务道:“师兄,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如今已是巴原之主,志得意满、功业无双,当然也可以不过这一关。”少务重新坐直了,然后从马车上站了起来,侧过身对虎娃行了一礼道:“师弟,无论如何,多谢你救了宗盐姑娘!……这是我应当面对的,我已清楚该怎么做,却不知情况究竟会是怎样。”虎娃:“说实话,我亦不知,问我不如问宗盐。”少务又坐下道:“宗盐若知道了命煞之事,还会来巴原找我吗?”虎娃:“问我不如问你自己。假如她来,你将怎样?假如她不来,你又打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