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禹昨日留在岸边的沙盘还在,他以神珍铁棒化为细枝指地,在沙盘上画出了一条大河的新河道,演示他的治水计划。尽管身边只有宗盐一人,但伯禹仍然讲解得很仔细。原先大河的主河道,穿过贺兰山与大陇山之间后便由西向东直行,并汇入南北洛水。当年伯羿崩塌大陇山,一度在上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堰塞湖,半年后随着地震溃决,堰塞湖下泄形成了广大河泛之地。河泛之地的西侧,倒是形成了一片冲积平原,为后世所谓八百里秦川的雏形,但眼下也仅仅只是一个雏形,后世真正的八百里秦川此刻大部分还在水里泡着呢。已得到洛书传承的伯禹,却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这片沃野。伯禹打算在大河中游新开辟的这条水道,是绕着河泛之地边缘走的,越过贺兰山之后沿贺兰山北行,到达阴山脚下再沿阴山东行,然后再沿吕梁山南行,兜了一个圈子画出一个“几”字形,于吕梁山南端重新汇入原先的大河河道。与治理淮泽时由外向内层层推进不同,治理大河之水要先开出这条新河道,然后引中央河泛洪水汇入周围的大河,排出积淤、形成新的支流,是由内向外治水。随着伯禹手中的神珍铁枝画过,河泛之地又化为一片露出水面的崭新沃野,且水土皆治。宗盐瞪大一双铜铃般的双眼道:“重开河道,引大河之水改道!你拿棍子这么一画,究竟是多长的新河道啊?”伯禹:“三千里。”宗盐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沟渠,而是大河的河道,什么时候能挖得完?您为何要画这么大的一个框、让大河改道这么远?”伯禹苦笑道:“没法子,河泛之地就是这么大,所谓三千里已是尽量少说。为何要改道这么远,是因地势高下而盘曲引流。以往大河河道直行,越贺兰山和大陇山后落差过大、流过急,向来水土难治,如此改道亦更佳。动工之时,当然不是以一部之力,而是沿途各部合力、天下各部援之,实际上用不着开挖三千里。很多地方的山间长谷就是天然河道,沿途还可借用其他的河流水道,至于各部如何分工、应在何时完工、彼此怎样配合,皆有详细计较……”宗盐:“就算是这样,那得多少年才能完工?”伯禹:“我想用三年。”宗盐惊呼道:“不可能,我看三十年都够呛!”伯禹微笑道:“姑娘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世上很多事,不身体力行之,永远不知可不可能。”他用铁枝在沙盘点了一段道,“这段河道,是我打算分配给有穷部的任务,总长一百二十里,其中借某条支流水道三十里、另有天然谷地十五里,实际需开挖八十五里,若有穷部尽全力为之,三年可否完工?”宗盐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说道:“假如是这样,有穷部近万人丁,留老弱在家,再留必要的人手保证田地不荒、有衣食可用,尽青壮动工,差不多可以在三年内完工,但是……”伯禹见宗盐欲言又止,又问道:“还有什么难处吗?”宗盐一翻白眼:“有什么难处?难处太多了!先你画的这一段河道,说是让有穷部负责开挖,那附近确实有有穷部的族人居住,但如今有穷部各分支散居各地,还有人离得很远。比如我华阴一族,要想扛着家伙赶过去,路上都得走一个多月呢!”伯禹淡淡道:“相比二十年的苦难,走一个月的路不算什么难处。治水这条路,我已走了快十年。”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竟显得有些悲壮,也极富感染力。宗盐又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指着沙盘道:“就算有穷部挖通了这一段河道,可是也引不来大河之水啊?”伯禹仍然很耐心地介绍道:“仅仅有这一段当然不行,需要下游新河道全部打通之后,再劈开贺兰山,方可引大河改道,然后再引河泛洪水汇入。”“劈开贺兰山!”宗盐真的被惊着了。伯禹:“我在大江治水时已劈开巫云山,如今治大河之水,未尝不可劈开贺兰山。但那已是最后之事,各部要把前三年的工程都干完。”如此治水最大的难处是什么,其实不用宗盐多说,伯禹心里也清楚。他说用三年开出新河道,但各部心里皆没底,这三年究竟能不能完工、或者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完工?已渡过了长达二十年的灾后时光,各部刚刚开始恢复生气,众人其实皆思安逸。如此大的治水工程,需要青壮离开已定居的村寨,重新投入长达数年的繁重劳作,难免会被视为劳民伤财之举。治理大江、淮泽尽管过程艰难亦耗费时日,但利益是立刻就能见到的,干多少事就能见到多少收获。但治理河泛之地,不到这么浩大的工程最后完工,谁也见不到最终的利益。按伯禹的说法收获在三年后,可是如果完工不了呢?那么就没有任何收获!若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持续投入人力物力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好处。宗盐以杖顿地道:“此计虽好,但最难测的是民心啊!”伯禹侧过身着着她道:“民心可从之,但不可纵之;人心可体之,但不可不教之。所以今日才要找你商量、请教,宗盐姑娘既为有穷部华阴一族的族长,是否愿意率华阴族青壮如此治水?”“……,老娘干了!”宗盐突然爆了一句粗口,然后弃杖下拜道,“伯禹大人,您就依此计治水吧!如今人心思安逸,但族中老人尚在,仍记得往日家园景象,而伯禹大人能让各部民生更加繁盛。若再过十年,族人皆出生于新迁居村寨,恐更难理会大人的治水之心,要动手就现在赶紧动手!”伯禹有些纳闷地低头道:“宗盐族长,难道你也是老人吗?”宗盐答道:“我非族中老人,但并非出生于此地,犹有幼时记忆。记得洪水未至前的村寨田园,更记得颠沛流离苦难。”伯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动手当然要尽快,今日不就是与宗盐族长商量嘛!”宗盐居然又一瞪眼道:“大人您为何不早来河泛,却先跑去了大江?”如今已是伯禹治水的第九个年头,才刚刚来到河泛之地,他早干嘛去了?宗盐的话中隐约有责问之意,伯禹只得苦笑着解释道:“治水之事,先易后难,不仅要待河泛各部恢复生气,亦要待天下各部恢复实力。若江淮水患未平,先来治河泛之水,宗盐族长你觉得有几层把握?”宗盐眼珠子一转便想明白了,点头承认道:“比如今更难,几乎毫无把握!”九年前正是河泛各部最贫弱之时,连维持生存都很困难,又如何能抽调出青壮族人治水?而且那时的伯禹默默无闻,没有人相信他能治水成功,贸然提出这样一个宏大的计划,根本没有任何号召力与说服力,恐会被朝中群臣与各部君斥为空谈妄想。但如今不一样了,江淮水患已平,中华各部再无后顾之忧,伯禹已誉满天下,没有人不相信他能治水成功,只是将取得怎样的成功而已。江淮各部已多少恢复了实力,可支援河泛各部,而河泛各部多少也恢复了生气。伯禹可以说来得正好,太早也没用。别看河泛各部经历了二十年的艰难岁月与漫长等待,但他们当初能够成功迁移到高处并渐渐站稳脚跟,其实也是崇伯鲧的功劳。只可惜崇伯鲧治水未成而粉身碎骨,如今身为崇伯鲧的继承者禹,河泛各部仍感念其先人恩德、愿意听从他的指挥。此时再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能有这种号召力!宗盐又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忍不住问道:“我无需大人您劝说,华阴族自会从命,但大人您如何说服其他的各部族长?”伯禹笑了:“既然宗盐族长愿意支持,也就意味着其他各部族人不是不可说服。……其实我打算请求中华天子直接下令,再举荐贤才助禹行之。”宗盐很兴奋地一挥大棒,带起的风声吓得伯禹侧身往旁边闪了闪,只听这位姑娘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这就回去向族人宣布计划、让他们做好准备。谁要是不支持大人,就小心我这根棒子!”伯禹笑道:“那我就送姑娘一程。”说着话一招手,两匹枣红马小跑着拉着白香木车来到了近前。宗盐的神情竟有些扭捏,微微低头道:“大人是要邀小女子同车吗?”伯禹哭笑不得道:“正是,姑娘请上车!”其实伯禹本人没有坐车的习惯,他向来都是拄杖步行,此刻为了表示礼数,才让马车送宗盐回去。上车的时候,伯禹见宗盐拎的大棒子挺沉的,便伸手扶了她一把。这是很自然的动作,却让宗盐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伯禹大人怎对她动手动脚?手都摸到腰上了!从一见到她时,伯禹看她的眼光便与众不同,难道是看上她了?宗盐已经有二十多岁了,在那样的年代当然是老姑娘了,但真没有男人敢接近,更别提趁机伸手摸一把这种事了,所以伯禹难免会被误会。伯禹大人的眼光越常人,又特意邀她同车而行,上车时还趁机伸手占便宜,也让宗盐坐在车上心情有些忐忑。见宗盐竟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伯禹好奇地问道:“宗盐族长,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宗盐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其实我在想一件事情,请伯禹大人一定要答应!”伯禹:“姑娘请讲。”明明是有话想说,可是开口时却又变成了另一件事,宗盐道:“您说将要劈开贺兰山,能否让我动手?”伯禹吓了一跳,又不好直接回绝,只得道:“此事从长计议,到时候再说。”宗盐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她原本是想说别的话的,此刻听见伯禹的回答,却有些不服气道:“您这是小看我吗?我可是伯羿之妹!”伯禹又吃了一惊,他可从未听说过伯羿有什么闯出名号的兄弟姐妹,再说伯羿与宗盐之间,年岁差异也未免太大了吧?他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失敬,失敬!是亲妹妹吗?”宗盐也小声道:“族妹。”原来是族妹,这就能解释得通了,同族之间的平辈而已。一个大的宗族往往有很多分支,有些分支早已出了五服,都算不上正经亲戚了,宗盐应该就是伯羿的这样一位族妹。提到了伯羿大人,伯禹亦在心中暗道——这位族长还真是条好汉,当初伯羿崩塌大陇山,今日她竟然也想亲手劈开贺兰山!有没有这个本事且不说,至少有这股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