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问道:“杠爷,阿通和众族人杀了少甲辰,若是我等未至,你又是如何打算的?难道真以为只要毁尸灭迹,就可以保全族人了吗?”跪坐的杠爷向前欠身道:“在贵人面前,不敢称杠爷,按习俗,您叫我奔流杠即可。我也知不可能将此事永久掩盖,只想尽量拖延得更久一些,才能找个机会举族悄然迁徙,离开此地于南蛮荒野无人处定居,或可逃过一劫。远徙无人荒泽,艰险重重,说不定还会有很多族人在途中送命,但总比大家在这里一起等死要强。只是眼下尚在夏季,根本无法举族远行,最快也要等到今年秋收之后。我原本希望暗中筹备,将此事隐瞒到冬天即可。”这位族长倒是考虑得长远,已经打算举族逃亡了,他也清楚此事最终无法掩盖,毁尸灭迹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举族迁徙,不可能选择在夏天,丰水季节河沼密布,很多地方道路难行,更兼植被茂盛、疠瘴虫蛇滋生,而且族中也没有囤积足够的粮食。最好也是最快的时机,是等到今年秋收后的冬季。云梦巨泽水位下降,很多地方都露出了干燥的6地,可以穿行到更南边的荒野中。寒冷的气候里草木凋枯、虫蛇蜇伏,而且冬季远行不耽误耕作,可以在来年找到一个能重新定居的地方开垦田地。举族逃亡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弄不好还会被人追上或者找到,那样仍是难逃一死,但在奔流杠看来,这已是全族人唯一的生路了。奔流杠这个称呼听上去很奇怪,却符合当时、当地的习俗。他的名字就叫杠,当了族长年纪又大了,才会被人称一声杠爷。在当时的年代,很多贵族也谈不上有什么学识,更别提普通民众了。人们取名都很随意,来自日常的事物和场景,有很多名字都是重复的。比如生孩子的时候,在厅中点火烧水冒出了浓烟。就叫孩子烟起堂;院中有棵枣树,恰好结了枣子但还是青的,便叫孩子枣青,这些还是贵族人家呢。至于普通村寨里,杠子、柱子、大壮、二狗、石头之类的名字更是随处可见。包括叫虎娃的人也有不少。通常情况下,同一个村落中的隔代人可能会出现相同的名字,但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当中,会尽量避免重名以示区别。奔流村的人连姓都没有,更别谈领被册封的氏号了,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村名或族名,按习俗就是最正式的称呼,比如奔流杠的儿子就叫奔流通。奔流村族人,是九黎诸部中“奔流部”的一支,而九黎诸部自称蚩尤后人。炎帝神农氏姓姜。其后裔曾自立为炎帝的蚩尤亦姓姜,实名为姜尤,而蚩尤是蛮称。九黎诸部族人为何不以姜为姓呢?非是不愿,而是不被承认。姜尤先跟随末代炎帝榆罔归顺轩辕黄帝,后来又率部反叛自立炎帝。轩辕当然不会认他这个炎帝的身份,擒斩姜尤后削其姓称为蚩尤。九黎诸部一度是蚩尤战败后的罪民,被迫远徙南蛮之地,他们也失去了被认可的姓与氏。九黎并非特指九个部族,而是泛指部族之众。少甲辰暴怒之下斥责这些村民为“黎民贱种”,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九黎诸部被剥夺了祖先的姓与氏,亦被称为黎民。而中华之地的其他各部,则被称为百姓。古代的姓与氏,来源往往十分复杂。氏最早是族号。后来亦是当权者自己的称号或受册封的尊号。而如今不论是中华之地还是巴原,只有贵族才能获封氏号,且往往不止一个氏号。至于姓则是得自祖先,通常一人只能有一姓。民间诸姓,很多都是从祖先的氏号或称号甚至官名演化而来。比如虎娃本人不姓彭,但其一支或数支后人却可能姓彭。由此能追溯到祖先来历,亦能区别出不同的部族分支。身为获罪之黎民,在侯冈等人面前不敢称姓,杠爷也只能自称奔流杠。但如果再过很多年,随着岁月变迁,这样的称呼也可能演化成后人的族姓。虎娃此刻听说了奔流杠的打算,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盐兆和武夫,心中暗暗感叹。不知盐兆和武夫当初为何要率领族人远徙巴原,可能也是为了避祸吧。若是那样,他们遭遇的祸事应比如今的奔流村族人还要严重得多,所以才会跑那么远。奔流通有些不甘心地说道:“阿大,我们真要举族远徙吗?若往无人的荒泽深处走,路上还不知会遇道什么状况,会死很多人的,最终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如今死无对证,重辰氏应该想不到少甲辰是被我们杀了,大家都会认为他们是在路上遭遇了什么意外,未必能查出来。”奔流杠却很坚定地点头道:“秋收后囤好粮食,趁冬季枯水时向南走,尽快避入深山荒林。等重辰氏的人现不对追过来的时候,云梦巨泽又重新涨水截断道路,这才是我们全族唯一的生机。你今天因已知不能侥幸求饶,才会动手杀人,闯下大祸之后,又怎能心存侥幸呢?就算我们已毁尸灭迹,重辰氏中亦有高人,能施展不可思议的仙家手段查出线索。就像这几位贵人所说,届时你能指望全族老幼每个人都能经受住拷问吗?”虎娃却插话道:“奔流杠族长,你的想法是明智的,可是你们却根本等不到秋后。少甲辰无故失踪,重辰氏怎能不派人查问,只要细查就会知晓真相。若是不信,你们可以随便从村中找一个孩子来,就找个最机灵的,我问几句便行。”奔流杠不敢违逆虎娃的意思,真的叫儿子出去找了一个孩子进来,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的神情怯生生的,用手揪着衣角,但目光清澈,模样倒是挺机灵。虎娃直接开口问道:“小妹妹,你别怕,只管答我所问就好。少甲辰大人今天穿的衣服,漂不漂亮?”小姑娘下意识地刚要答话,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摇头道:“我不知道,少甲辰大人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奔流村。”虎娃笑道:“你怎么不先反问我——少甲辰大人是谁啊?”小姑娘一愣神,赶紧反问道:“少甲辰大人是谁啊?”虎娃没答话,接着又问道:“你怎会听说过少甲辰大人的名字?”小姑娘有些傻眼了,想了想才答道:“刚才听你说的呀。”虎娃摆了摆手道:“好了,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小姑娘心情忐忑地走了,虎娃再看向奔流杠和奔流通,这父子二人皆面如死灰。奔流通特意找来村里平日看上去最聪明、最机灵的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先叮嘱再三。方才的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也无问题,但只要不是傻子,便能看出从头到尾全是破绽。边荒村寨族人,大多淳朴无知,只要查问到这里,随口几句话就能察觉疑点,而真正的查问者可不会像虎娃这么客气,还能指望将秘密保守到冬天吗?父子二人又一起跪下道:“几位贵人,请教我等保命之道!”然后连连叩不止。虎娃摆手道:“你们不必叩头了,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重辰氏查不到这里,而你们也不必仓促间冒险远徙……”他低声说了自己的办法。族长父子越听越是惊喜,抬道:“这样真的能行吗?叫我等如何感激才好!”虎娃不紧不慢道:“按我的办法,自可令奔流村平安渡过此劫……而且我们还会施一道神魂法术,除了你们父子之外,村中其他人都会忘记这件事,只记得今日有凶兽闯进村寨,被众村民合力击杀。”奔流杠大喜过望道:“上部仙家竟有此等大神通,只是不知会不会伤到他们的神智?”能问出这样的话,可见这位族长多少还是懂些门道的。虎娃沉吟道:“我不敢保证对神魂没有一丝影响,但应不会造成伤害;我也可以保证,不会让他们的神智受损。”奔流杠:“不知何时可以施法,又要怎样施法,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准备?”虎娃答得倒也干脆:“不需要你们做任何准备,此刻即可!”他的话音刚落,整个村寨中就像有一股无形的风刮过、能吹透所有房舍。那些尚未睡着或仍在窃窃私语的村民,皆莫名感觉一阵迷糊,身子一软便在原地沉沉睡去。虎娃曾在彭山中向叽咕施展类似的神魂法术,如今换成了其弟子太乙向村民们施展。以太乙的修为,曾为民众祭奉的族神,以得虎娃传授纯阳诀,对普通人施展这一类法术当然很轻松。但在通常情况下,他需要取得对方的完全信任、主动放开元神配合,才能不伤害神魂。村民们当然不知道怎样去放开元神配合太乙施法,所以干脆不告诉他们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今天的事情,对奔流村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对于一些孩子甚至会留下心灵上的创伤,大家都宁愿它没有生过。后世有研究心理的学者认为,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都不愿再去回忆真实的事件,往往会在潜意识中编造另一种记忆假象去掩盖。虎娃叫太乙所施展的神魂法术,恰恰是利用了这种心理顺势而为之,让村民们都忘记这件事情,将这段经历统一异化成另一段记忆,那就是今天有凶兽闯进了村寨,却被阿通率领众人合力击毙。这样对大家造成的影响会最小,而且几乎不损及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