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带着葛梓离开P3实验室,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狂奔,后者慌张地扣上头盔,问:“木木?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来接我们的那艘飞船就是暴风雪号,二十年前坠毁的暴风雪号。”木木扭头说,“那么我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半尺湖上那艘坠毁的飞船里就会有我们的尸体!”
她把葛梓的面罩“咔嚓”一声合上,然后用力拧开气闸室的舱门。
从卡西尼站到半尺湖的方向并不难找,那艘坠毁的飞船也不难找,因为史腾和刘培茄已经去过一次了,他们的步行车在积雪中开出了道路。
木木和葛梓驾驶着步行车在雪地里爬行,葛梓激动又惊恐,心惊胆战,她不知道木木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也好奇,这是一次疯狂的尝试,两个年轻女孩开着车前往自己的坟墓,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找自己的尸体?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到自己的尸体呢?
如果她们找到了自己的尸体,那么在此时此刻,她们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一路上木木面目狰狞,不愧是要去寻死的人,感觉这会儿要是有人敢跳出来拦路,木木能开着车从他身上直接碾过去。
步行车抵达了指定位置,不久之前,史腾和刘培茄的步行车就是停在了这裏,木木拉着葛梓跳下车。
两人手握着手,一点一点地往前摸。
她们在重走史腾和刘培茄走过的路,那两个男人曾经来过这裏,此刻木木终于也亲身抵达了这裏。
这个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天快亮了,大气中散发着微微的淡黄色光,巨大的黑色影子沉睡在浓雾里,像一条死去的鲸鱼。
随着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影子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木木和葛梓逐渐看清了飞船的样貌,她们很肯定这绝不是哈迪斯号,它只可能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暴风雪号,葛梓往木木身后挪了挪,躲在她的身后。
很快木木就摸到了飞船船舱的弧形外壳,它像是砸在冰面上的一段巨大圆柱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两人沿着飞船外壁搜索进去的通道,有些地方雪被抹掉了,露出内里的冰层,很明显是某人用手抹的,她意识到这是史腾留下来的痕迹。
“有人来过。”葛梓在她身边打着灯。
“史哥他们来过。”木木点头。
透明的冰层下隐隐约约有红色的字:紧急出口。
“就是这裏了。”木木把积雪全部抹干净,露出冰层底下的舱门,这裏是船舱的紧急出口,她用力敲了敲结在飞船外壳上的冰,起码有几厘米厚,冻得和铁一样结实,木木用力踹了几脚,纹丝不动,一丁点白印子都没出来。
“我回车上去拿工具。”
木木转身拎着等离子气割枪回来,枪口对准飞船,后退两步,一扣扳机,高温火焰立即把冰层全部升华。
木木随手把气割扔在一边,然后双手紧紧握住舱门的把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嗯嗯啊啊啊啊——!妈的转不动,小梓来帮把手!”
葛梓靠过来,木木让了让位置,两人的铁浮屠一起发力,舱门上小小的把手终于开始转动了。
“咔哒”一声,舱门弹出。
木木和葛梓气喘吁吁。
两人对视一眼,再抬眼望向漆黑的门洞,饶是木木这样放弃治疗置生死于度外的人,心裏也有些犯怵。
这是一艘坠毁了二十年的飞船。
可来都来了,就算眼前是地狱,咬咬牙也得下去试试深浅。
木木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的彪悍。
“不敢进来就在外面等着。”木木说完就钻了进去。
飞船内部的温度仿佛比外界还要低,虽然穿着铁浮屠木木无法感觉到气温变化,可飞船内部的阴冷压抑让人怀疑这裏是不是住着巫妖王。
“喔……”葛梓发出低低的惊叹。
像松枝一样的冰凌从舱壁上生长出来,灯光被反覆折射之后倒映出层层叠叠的人像,很难想象这是在飞船的内部。
“这就是暴风雪号?”葛梓说,“真是名副其实。”
两条窄窄的灯柱在漆黑的船舱里扫动,两个女孩哆哆嗦嗦地凑在一起往里走,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木木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找到自己的尸体,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也从未有过先例……如果真能找到自己的尸体,那她的死状会是什么样的呢?
肯定不会太好看。
脚踩在飞船内壁上咔嚓咔嚓地响,坠毁的暴风雪号已经变成了废墟,内部一塌糊涂,只剩下外壳还算完整,看得出来当年有人在竭力拯救这艘船,可能是船长,也可能是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
可以想象如果暴风雪号彻底失控坠入大气层,肯定烧得渣都不剩,而这艘船艰难地保持了结构的完整,甚至迫降在了卡西尼站附近——说这是巧合没人信,当年绝对有什么人在努力挽救暴风雪号。
遗憾的是飞船的驾驶舱已经碎成了渣,木木无从查证这个人是谁了。
在距离紧急出口几米远的一堆杂物里,两人发现了尸体。
木木心裏咯噔一下。
两具尸体。
都穿着铁浮屠,被半掩埋,在低温中冻成了一整块。
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是人,尸体被杂物掩埋,如果不是发现了铁浮屠的头盔,木木和葛梓甚至会忽略过去。
“木木……”
“别说话。”木木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想把硬邦邦的垃圾扒拉开,但手抖得怎么都止不住。
第一具尸体脸朝下趴在舱壁上,一只手紧紧抓着舱壁上的把手,第二具尸体则蜷缩起来,怀里紧紧地搂着前者的胳膊。
“木木……木木……”葛梓声音也开始发抖。
“你看这姿势,她们是想逃离这裏。”木木一屁股坐下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大口地喘息,“她们正在爬向紧急出口。”
“那……她们究竟是谁?”葛梓问。
木木咽了口唾沫,想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很简单,只要把面罩掀起来看脸就行了。
她踌躇了一下,伸手按在尸体的头盔上。
“木木。”葛梓按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头。
“迟早要看的,不必想得太糟糕,说不定是个男人呢?”木木苍白地笑了笑,用力把尸体铁浮屠的滤光面罩掀了上去,再做足心理准备,歪头去看尸体的脸。
透明的玻璃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冻僵的、青白的干枯小脸,闭着眼睛,干得像是骷髅,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中冻了二十年,皮肤、肌肉这些有机组织差不多都晶化了,几乎看不出原来长什么样,但能看到一头干枯的黑色头发。
是个年轻女孩。
木木的身体开始发抖。
葛梓想把头盔取下来,拧的时候却不慎碰到了内部的尸体,咔嚓一声,葛梓把头盔提起时那个头颅从铁浮屠头盔里掉了出来,然后一路滚进了灯光照不到的漆黑杂物堆里。
葛梓惊叫一声。
被低温冻干的尸体就像玻璃一样脆。
“木木……”
木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大脑一片空白。
从目光透过玻璃面罩看到尸体的那一眼起,巨大的惊恐贯穿木木的大脑,把她所有的冷静镇定全部击得粉碎,她确信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那就是自己,死了二十年的自己,那具像冻干的木乃伊一样的无头尸体,就是赵木木。
不出意外的话,另一具尸体就是葛梓的。
木木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仰倒在冰冷的舱壁上,她累了,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出注定死亡的宿命,那还有什么努力的必要呢?
想想真可笑,这具尸体在这裏停留了二十年,那么在过去二十年裡,她能否想象在宇宙中有某个地方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坟墓?她能否想象早就有这么个地方,为她写好了最后的结局?她能否想象,在过去二十年裡,当她吃喝玩乐努力工作在太阳系里到处穿行时,其实自己的尸体已经在某个地方被冰雪逐渐掩埋?
落到这种结局的人只有她一个么?也未必,说不定全世界的人都这样,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尸体已经埋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了。
你的一生不过是在走向这个早已注定的坟墓。
不想了,不如闭上眼睛睡一觉,什么生啊死啊的,随他去吧。
木木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理会。
“木木!木木!”葛梓用力推她。
“别叫了小梓,没用了,做什么都没用了。”木木心如死灰,“这个该死的宇宙啊,怎么都逃不出去。”
“木木——!你起来看啊,不太对劲。”葛梓强行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伸手一指,“你看啊。”
木木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梓问。
她打开了第二具尸体的铁浮屠面罩。
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具尸体应该是葛梓,二十年前死亡的葛梓。
可在两人的灯光之下,这具铁浮屠的头盔里是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木木愣愣地呆在原地,只剩下两个字在大脑里反覆碰撞,每撞一次都发出洪钟大吕一样的声音,把她的每一个脑细胞都震得嗡嗡作响。
为什么会是空的?
怎么可能是空的?
下一刻,鸡皮疙瘩从木木的脚底下一直窜上头皮,一支利箭以闪电的速度穿透了她的大脑,把她记忆中的一切全部串在一起,然后正中靶心。
她的全身都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小……小梓。”木木转过身来,差点摔倒。
“怎么了?”葛梓连忙扶住她。
“小……小梓,我我我我我我我知道了。”木木的牙齿和舌头在打架,“我全部明白了。”
终幕(上)
木木拉起葛梓就跑,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了好几跤,然后钻进步行车里。
“木木……木木!”葛梓一头雾水,“这这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赵木木狠狠地合上车门,然后启动步行车。
“我们回去!”
“回……回哪儿去?”
“卡西尼站!”
步行车开动了,沿着原路返回。
木木已经不抖了,她只是面目狰狞,仿佛此去是找人寻仇,不把对方大卸八块誓不罢休。
葛梓正要开口再问,木木就主动说话了。
“我们都是傻叉。”
“啊?”葛梓愣愣。
“我是傻叉,你也是傻叉!小梓,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所知的一切,关于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一切。”木木说,“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复述一遍。”
葛梓开始认真回忆,“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三名驻站队员站长江子、工程师梁敬和楼齐在拿破仑地址坑中发现了一颗黑球。
这颗黑球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特征,且几乎不反射任何电磁波,接下来卡西尼站遭遇了火山爆发,在当天晚上,实验室主任胡董海诡异死亡。
接下来通讯天线被火山的喷发物击中损毁,江子带着默予外出修理,与此同时,梁敬和楼齐在实验室内研究黑球,楼齐短暂地叫走了大白,在这段监控空档内,楼齐人间蒸发。”
“继续。”木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怀疑黑球是高维空间通道,江子带着默予继续维修通讯塔上的天线,但是遭遇意外,被火山爆发击中,默予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经过紧急抢救之后捡回一条命,但是从这裏开始陷入深度昏迷。
为了进一步了解火山的潜在威胁,梁敬和江子外出打孔钻探,在地下找到巨大的跳动心脏,但他们遭遇恶劣的天气,靠着步行车的保护才活了下来,却不幸在半尺湖上迷路。
两人在荒野孤灯的指引下才找到了步行车,返回卡西尼站之后梁敬和江子怀疑大白出了问题,所以关闭了大白。
从这裏开始,我们就失去了全局监控,只有文字音频和部分视频资料,接下来也是最扑朔迷离,最没有逻辑的部分。
当天晚上,梁敬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他在搏斗中把自己给失手杀死了。
与此同时,默予从深度昏迷中苏醒,她和崖香一起下楼时撞上了两个梁敬的搏斗现场,她们开始逃跑,在逃跑中遭到追杀,两人躲在杂物间里,默予让崖香通过运输管道先逃跑,自己则躲进了大白的服务器机房。
大白建议她炸掉机房,一举消灭追击者,同时通过冷却管道逃离。
最终默予带着硬盘逃离了卡西尼站。”
“记得很清楚。”木木点点头,“现在用你的观点详细分析一遍这件事,小梓。”
“嗯……”葛梓沉吟片刻,“很明显,黑球是一条高维通道,胡董海的死亡是因为某人下手,用伽马刀破坏了大脑,只是凶手是谁我们还不清楚,而楼齐的消失是因为他通过了高维隧道。
而梁敬自己杀自己……不出意外地话是万凯出了问题,他和默予一样都出现了精神问题,万凯把自己当成了梁敬,所以默予撞见案发现场时听到的是万凯的名字,而默予精神状态不稳定,把站内的其他人,比如说江子和万凯当成了怪物,所以一路逃亡。”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精神问题?”木木问。
“因为黑球的影响。”葛梓回答说,“那颗黑球可以联通时空,造成人类的大脑活动紊乱,杀死胡董海的那个神秘凶手可能就是被影响了神智,我想……岱岳突然发疯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步行车咔哒咔哒地往前爬。
“那史哥和刘培茄说那不是个球,又作何解释?”
“可能他们发现黑球真的是高维隧道。”葛梓说。
“你啊,真是个超级大傻叉。”木木有点无奈地敲了敲葛梓的头盔,“被黑球这个玩意卷进去出不来了。”
葛梓没头没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盔。
“来,让我把你从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逻辑漩涡里拉出来!”木木说,“首先,我告诉你,黑球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葛梓怔怔。
“对,它从来都不是整个事件的核心,明白么?”木木说,“所有的异常根本不是围绕黑球发生的,只是它太显眼了,太特殊了,太引人瞩目了,所以我们统统都被黏在上面没法脱离了,好像有人死了有人消失了,都是黑球搞的鬼,现在,小梓,把黑球从大脑里抹掉!”
葛梓瞪着眼睛,不知道木木要说什么。
“接下来小梓,我问你,卡西尼站里有AI么?”
“有啊。”葛梓点头。
“错!”木木吐出一个字来,“我再问你,AI的名字叫什么?”
“大白。”
“错!”木木扭过头来看她,眼神中隐藏着可怕的秘密,“你凭什么认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有一台名为大白的AI?”
“因……因为它就在那里啊……”葛梓结结巴巴,她也隐隐地察觉到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从黑色水面下缓缓浮起,“它就叫大白……”
“没错。”木木缓缓点头,“卡西尼站二十年前有一台名为大白的AI,这是大白告诉你的。”
……
葛梓惊呆了。
“你以为故事是从二十年前的2101年1月28日那天,卡西尼站的人把黑球带回来那一刻开始的么?”木木说,“错了,故事从这之前就开始了。”
把黑球从脑子里抹掉。
葛梓把黑球的存在从脑中抹掉,当它不存在。
“那那那那胡董海是怎么死的?楼齐又是怎么消失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们排除掉黑球,排除掉一切怪力乱神不符合逻辑的东西,那么楼齐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答案就很显然了。”木木淡淡地说,“因为这个人,这个名叫楼齐的人,一开始就不存在。”
葛梓呆了一下,“不对啊!楼齐明明和其他人发生过交互!如果说其他场合总是有多人在场,比较混乱,我们不好判断,但有一个时刻是能确定他存在的!就是在他消失之前,楼齐曾经独自一人进入了P3实验室,帮梁敬修过计算机。”
木木点点头,葛梓的逻辑超出预料的清晰。
她很快就能在记忆中找到足够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楼齐的存在。
“如果他不存在,他怎么进入实验室和梁敬交流?”葛梓接着问,“难道梁敬眼前站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很好,你已经注意到了第一个关键。”木木说,“我们对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情况判断完全错误,乃至于陷入这个巨大的谎言和骗局中不可自拔,第一个推手就是楼齐消失那天在实验室内发生的事……它把我们带进了黑球这个深深的漩涡里,我们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黑球在搞鬼,但是小梓,你仔细想想,那天在P3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葛梓说,“我们明明看见一个人经过走廊,进入P3实验室,然后他和梁敬短暂地交流,最后叫走了大白……如果这个人不是楼齐,那他是谁呢?”
“你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么?”木木问。
“没……不过他穿着防护服,绝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啊?”葛梓说,“他能和周围的环境发生交互!他能移动房间里的摆设!”
葛梓确实没看到楼齐的脸,不仅没看到楼齐的脸,也没看到梁敬的脸,因为当时卡西尼站对黑球的态度是如临大敌,那时候胡董海刚刚离奇死亡,所有人都以为黑球是罪魁祸首,所以每个人进入实验室后都把自己包裹得像只麻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