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不伤感、不怅然、不软弱、不犹豫,他是秦王宁昭。
性德等了很久,他看着园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很多陌生面孔一现即逝,每个人的脸容都沉郁阴冷。
他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等。他不关心那人遇到了什么难题,也不在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被召集而来。
他只平静地等待着,然后在看见那人遥遥走来时,迎上去:“衞舒予。”
雪衣人一怔,脸上竟掠过三分茫然、三分怅惘、三分凄凉,以及一分无奈,本该为性德难得的主动招呼而惊异欢喜,最后却苦笑一声:“可以不用这个名字叫我吗?”
性德只用询问的眼神看他一眼。
“这个名字代表的从来只有耻辱,这么多年来,我情愿做无名之人,也不愿再有人叫这个名字。我告诉你,只因不愿隐瞒身分,却无意在多年之后,再听人用这三个字来唤我。”
性德淡淡道:“那我叫你什么?小白?”
当世第一剑客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双手一起开始发痒地想去摸剑。
怎么可以有人,能够这么正经、这么冷淡地说出取笑的话,怎么可以有人,这么随便一句话,就把他满心的怅然无奈、悲凉寂寥,破坏殆尽。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为你取一个名字,方便称呼,如何?”
他愕然抬头,怔怔望着性德,茫然不知胸口那倏然一热的感觉,是为了什么,良久,方道:“好!”
性德抬头,看天边孤星冷月,俊美不似凡人的面容一片淡漠平静:“衞孤辰。”
清朗的声音响在耳畔,雪衣寂寥的男子半晌无言。顺着性德的目光,遥望天际最远处的星辰,好生贴切的名字,他生来便是那天煞孤星般的人吧!
他淡淡一笑,倏得仰天一声长啸,清越入云:“好,从此之后,我便叫衞孤辰。”
剑一般的星芒在他眼中亮起,灿然生辉地望向性德。
纵然不能抛弃衞舒予的命运,但至少,让他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一个,她为他取的名字。即使,这一生,除她之外,或许不会再有人,用这三个字来唤他,这一世,他也叫定了这个名字。
性德不去看他飞扬的眉宇,平静地说:“那么,衞孤辰,我曾对你提过一位周公子,现在我有些事,必须见到她,你能帮我找她吗?”他的语气如此平静从容,平静得几至残忍。
衞孤辰剑眉微扬,心中和唇边同时扬起一个带点冷讪自嘲的笑容,她为他取名,为的就是这个吗?
性德沉静地再说一句:“见她的理由,纯属私事,我保证,不会借机逃走,我也可以保证她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
衞孤辰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然后慨然道:“好。”
性德点点头,便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赵承风惊愕的表情、莫苍然反对的低呼,还有站在后方几个人力争的谏言,性德也通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他不需要细想衞孤辰只凭他一句保证,就答应他的信任有多深,也不必在乎,在发生突变,遇到难题后,衞孤辰让他和来历不明的人接触,会面对多少压力、多少反对,更不需要去思索,衞孤辰把一个陌生人带到自己的秘密据点,是冒多大的风险,他只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可以了。
人类的感情的确很有趣,但有时也只是无聊的负担。做为人工智能体的存在,不会被感动,不需去感激,不用去报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所要保证的,从来都只有容若的利益,无论天崩地裂,哪怕尘世尽毁,人工智能体存在的意义,从来只为了玩家一人。
性德徐徐低首,心境苍然若雪,所以,这一瞬间冰雪般的寂寞,应该是错觉或是BUG吧!
当天晚上,周茹和○○八就出现在性德面前。衞孤辰亲自把人带进来,只是冲性德点点头,便再不停留地出去了。
性德所处的小阁楼,静悄悄别无一个闲人,所有人都被衞孤辰严令远离,只能带着无限的好奇、不满和担忧,隔着老远窥望这边。
周茹微微一笑:“此人虽然蛮横胡闹不讲理,有时候倒还真有点君子之风。”
性德神色不动:“虚拟世界中人,比现实世界的人,更有人性,更有道德和操守,这并不算太稀奇之事。”
周茹对他话语中淡淡的讥讽听而不闻,悠然笑道:“人心早已沦落了,善良、道德、担当,这一切,很久很久以前,就只有书本上、电视里、游戏中,才可以见得到了。”
“所以,你可以对董嫣然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周茹淡淡笑道:“我做了什么?”
性德神色平淡,只定定凝视她:“人类的每一项重大的科学成果,都会对人类社会现有的生活造成冲击,而对于会影响人类伦理观和现有家庭形态、生活形态的科技,人类会立法加以限制,以维持社会的稳定。所以,克隆技术一问世,就被立法禁止克隆人类,所以试管婴儿技术,也只有在极严格的限制中才被允许使用。虚拟游戏问世以来,广受人类欢迎,人类在游戏中,以不同的身分存活,经历各种生活,善恶贫富,极尽传奇,令人颠倒痴迷。玩家在游戏中,可以拥有无数美人、无数财富、无数权力,但有一样,至今没有被允许拥有,那就是亲生的骨肉。”
周茹点头:“这是虚拟系统几大基本原则之一,你们每一个人工智能体都很清楚。相对于人类来说,太虚世界只是一个游戏的载体,太虚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一抹数据流,太虚的一切,随时可以被抹杀、被毁灭。但是,如果人类在太虚世界留下了血脉,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定位问题,那个由人和虚拟生命所生下来的孩子,到底算什么?如果算他是人,那就必须给他人类的所有权力,这不是人类社会所能接受的;如果他不算人,那又从某一个角度等同于不尊重他父亲人类的身分。即使只是脑电波进入游戏,与数据流发|生|关|系,在系统允许的情况下,生下儿女,但出于对人类生育权、生存权的尊重,我们将无法把那个孩子,当做普通数据流随意处理,但也不能把太虚世界的人,变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人类最伟大的感情,就是父母对儿女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多时候是完全无私,不求回报的。所以,儿女会忤逆父母,兄弟会反目相残,夫妻会变心偷情,朋友会割袍断义,只有父母对儿女的感情,很少会变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玩家在太虚世界留下了骨肉,往往很难割舍,很难仅仅把这当成一种游戏。如果这种关系,普遍发展下去,就会对人类本身的家庭形态、伦理观念造成强大的冲击。为此,在虚拟系统后出现不久,各国就都立法严禁人类在虚拟世界中生儿育女了。”
“那么,为什么董嫣然会怀孕?”
周茹笑着摇摇头:“你错了,我们公司一向遵纪守法,所以,董嫣然绝对没有怀上容若的孩子。我只是请程序员帮了点小忙,利用系统,让董嫣然肚子里长了一个很特别的瘤,长瘤之后,一切的生理现象,包括脉象,都正好和怀孕差不多罢了,而且瘤子会随着时间长大,长大的速度和怀孕也是一样,十月期满,瘤子会落下来。”
她这样笑嘻嘻地解释,旁人的生死苦痛,于她来说,本来就只是一场游戏。天神可以兴起造世,也可以兴起灭世,那么,随意拨弄一个凡人的喜乐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性德静静地聆听。
他还记得董嫣然被他揭穿后,一手按着腹部,那种全然维护的姿势,他还记得董嫣然明丽的眼睛里的坚定之色,他还记得董嫣然温柔平和却绝不更改的诺言。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瞒你。那一晚,的确是我。”
那样明丽的眼神,那样勇敢的神情,不羞涩,不畏缩,不回避,不胆怯,那样堂堂正正,那样坦坦荡荡。
“容若与韵如,本是神仙眷侣,我无意介入其中。那一晚,实在是为了救人不得不为。而事后怀孕,亦是出我预料。但是,既然这是我与他的孩子,无论多么辛苦,我也一定会生下来。”
她唇边有淡淡笑容,眸中有深深向往。
她为他失却清白之身,她为他暗自怀有麟儿,她为他以有孕之身,千里奔波,屡对强敌,既要压制绝世高手的武功,又要护着腹中的孩儿,还要在受伤之后,强提精神,千里追踪,孤身一人,在敌国境内奔波来去。没有情人呵护,没有丈夫怜惜,没有任何人分担她的苦痛。
然而,她只是微笑着对性德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只要能把容若救出来,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也要押他回楚国,我腹中的孩子渐渐长大的话,我就遮掩不住了,所以不能再暗中保护他。就算他不高兴,我打晕了他,也要送他回去,然后,我会去寻一个清净地方,生下这个孩子,教他武功,教他做人,告诉他,他有一个最特别的父亲。我无意让他们父子永世不见,将来,若有机会,若不会再伤害、影响到任何人,我会寻机会让他们相认的。现在……”
她凝眸望着他:“你不要揭穿这件事,也不要告诉容若好吗?我不想在这个混乱的时候,给他增添烦恼,也不想让韵如不快活。”
她美丽的容颜早已憔悴苍白,但清澈的眼睛却越发明净温和,不管未来有多少艰辛、多少苦难,她都准备独自担当,只是她依然看不透性德沉静眸子深处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