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孤辰才进园门,就看到园中诸人,无不脸色灰败,来去匆匆。
远远看见他,赵承风已是飞奔而至,脸色张惶:“主上,关在牢里的人全被救走了。”
衞孤辰脚步一顿:“我们的人可有伤亡?”
“并无一人伤亡。救人的只是把看守的人全部点晕,救了人就走了,别处也没有被波及。莫老也被偷袭点晕,取走钥匙,好在亦未受伤。”
“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
“不知道,那人武功奇高,又是出手偷袭,看守的兄弟,连来的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就晕过去了。”赵承风挥汗如雨,脸色铁青:“此人必是绝顶高手,救走这么多人,不知有何用意。”
衞孤辰懒得理他,信步而行。
赵承风愕然跟过来:“主上,大家都在等你吩咐。”
衞孤辰不以为然道:“少堆人浪费粮食不好吗?”
赵承风张口结舌:“可是,他,他们,他们将来报仇……”
“那更好,日子不无聊了。”衞孤辰几乎是以一种生平少有的懒洋洋的语气在说话。
赵承风额上大滴的冷汗落下来,几乎要倒地不起了。
迎面处,莫苍然神色惶然,大步奔至,施礼道:“属下无能,守不住钥匙。”
衞孤辰对这位老人不便再似对赵承风一样随便,淡淡点点头:“也不算什么大事,莫老不必介怀。”
莫苍然脸色铁青:“兹事体大,我们应如何应变?是否要派人前往追拿,或是加强各处防衞,以防报复,还请主上示下。”
衞孤辰暗自皱眉,就算他说别理这一切,这帮爱操心,操到头发白的老人,想必也是放不下的,何必白费唇舌。
他只是面色一冷,现出不悦之色来:“临机不能应变,还要你们做什么,该干什么?还需要我来说吗?”
莫苍然神色一凛,肃容正色,低头道:“属下明白,请主上放心。”
衞孤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莫苍然做出手势,在各个地方心慌意乱团团转的若干人等,纷纷以他为中心聚拢,再没有人去打扰衞孤辰了。
衞孤辰很满意,你们明白怎么办就好,我明不明白,无所谓。
以赵承风为首的一干年轻子弟,满眼崇拜地盯着衞孤辰的背影。主上太了不起了,主上脸色一寒的时候,多么有威势,主上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就让人明白与其多嘴罗嗦,不如埋头苦干,尽心尽力的道理啊!主上只冷冷督促一句,就把大家所有的热情全调动起来了,为了主上的信任,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失望啊!
他们永远不明白,衞孤辰那在人前懒得说话,总是不搭理人的所谓绝世高手的孤傲性格到底是怎么被这一班喜欢唠叨罗嗦,掉下个苹果也忧心如焚的老人给训练培养出来的。
幻想永远是美好的,真相永远是不堪的。雪衣飘飘,冷心神剑的真正底细,也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但这,也未必是坏事。
性德独倚高楼,看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接近,在楼下抬头,望上来,眼神有一种令人惊心的漠然森寒。
衞孤辰没有费时间登楼,直接拔身而起,落在性德身旁,却并没有正眼看他:“救人的,是董嫣然吧?”
性德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傻瓜,我的属下,虽谈不上是绝顶高手,但要让他们连对手都看不清就倒下,这份身手,当世之间,屈指可数。而需要到我这裏来救人,知道我这边关了什么人,甚至知道钥匙放在谁身上的人也并没有多少,要推测出真相很简单。董嫣然见到了你,救人,是你的指示。”衞孤辰与他并肩楼头,望着楼下那无数残落的梅枝。
当初他因性德而动怒,致使满园梅花皆残落,而今日,他的声音里,却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听不出。
他的眼神淡淡望出去,没有人能看得出,眸子深处的痛:“董嫣然也不是碰巧赶着我不在时动手的,纳兰玉来找我,为的,就是把我引走,对吗?”
“对。”干净俐落的回答,一丝推托逃避都没有。
衞孤辰却丝毫也不感到高兴,冷冷问:“你救这些人,意欲何为?”
“本来你将我困在这裏,我想借他们的手,对付你,但如今,容若被困在秦宫中受罪,你是秦王的敌人,基于你还有对付秦王的利用价值,对付你的计划自然要暂缓,那些人,你反正不在乎,我让董嫣然救他们一次,卖个大大的人情,将来他们的势力,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性德的回答坦荡得惊人,如此的坦白,如此的平静,以至于让人很容易错以为是过份地冷酷无情。
良久的沉默之后,竟然是衞孤辰淡淡的一声笑:“我应该谢谢你,至少,你对我说了实话。”
性德冷然道:“明知骗不过,还要虚词狡辩,就是愚蠢了。”
衞孤辰遥望远方,那个方向,该是相府所在了吧,那个人……本来还是以为,他是真的因为担心,才冒死来报信,原来……
左胸的某一处隐隐作痛,他的语气却冷淡平静:“以后,别再偷偷摸摸了,不要让纳兰玉也陪着做戏,很无聊。董嫣然与你有什么事商量,让她直接来就是。我带你出来,并不是为了找个地方,把你像囚犯一样关起来。”
性德终于微微动容:“你的属下不会答应。”
“只有他们才会蠢得依然相信,这个鬼地方还算得上什么秘密,为了掩饰,还应该随时杀人灭口,管他们答不答应,我不出手,谁能拦得住董嫣然。”
性德终于认真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答:“好。”
衞孤辰却没有看他。
自从他回来,除了在楼下望过一眼之外,就再没有正视性德一眼。尽管他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尽管他连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
说完了要说的话,他就再不停留,只是这一次没有再从窗口跳下去,而是转头下楼。脚步声单调异常,他的身影很快在楼梯口消失,而一声呼唤却响起来。
“性德!”
性德望望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冷然的眼眸,终于有了点复杂的光芒:“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去逼纳兰玉。他一生都在两难中,在我与宁昭之间为难,在他爹与皇帝之间为难,现在,要在我与容若之间为难,在皇帝与容若之间为难。他为容若骗我一两次没有事,骗宁昭不行,那个皇帝,没有这么好的容人之量。”依旧是平板的语气,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性德也淡淡回应:“容若也同样不会希望,他的朋友因为他而为难受苦。”
衞孤辰再也不说话,本已停顿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性德依旧临窗凭栏,静静地看着衞孤辰自小楼步出,步步远去,静静地看着,青石地面,一块块破碎裂开,静静地看着衞孤辰一路出园,所经之处,梅树一棵棵无声地折断,倒下,凭空分做整齐的数截。
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愤怒,让他全身剑气充盈至此,所过之处,万物俱灭。
亲耳听他如此冷漠的谋算计划、杀戮利用,衞孤辰甚至不曾怒目看他一眼,不曾碰他一根手指。
明知纳兰玉把他的兄弟之情,利用到了极致,在最后一刻,仍在骗他,他所说的,依然是,如果可以,不要太为难纳兰玉。
尽管他的剑气,足以摧毁一切,但在他身边之时,却极力压抑到最后。
这世上,有一种人,外表冷得像冰雪,内心软得似棉花。他们的心不容人进入,可一旦认定了某些人,那么,即使被背叛、被欺骗、被伤害、被利用,也依然,不悔不变。
性德低头,看他自己那注定在这大秦国都,掀起风雨的双手,慢慢牵动唇角,慢慢地说:“愚蠢。”
衞孤辰慢慢向前走,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去哪里,前路漫漫,很久以前,就再没有他可去之处了。
身边不断响起毁灭的声音,他懒得去看,也懒得去掩饰。
远处纷纷乱乱,正在奔忙的许多人驻足望来,人人面露惊疑,他也无心理会。
这裏每一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不过,年长者,忠诚的是他们的理想,而从来不问他的理想是什么;年少者,忠诚的是他们心中的幻象,而从来不知道,他和那幻象并不同。
身后的那座高楼上,有他倾心的人,天上地下,万万人中,他眼中心中,只得此一人,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犹豫地谋划着如何杀他,如何利用他。
远方他至为熟悉的府邸中,有一个唤过他无数声兄长的人,只是,在每一次面临选择时,那个人最后决定舍弃、决定欺骗、决定利用的人,从来都只会是他。
前方的道路不知在何方,但他除了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从性德的角度看,他的背影寂寥,从赵承风、莫苍然等人的眼中看,他的神容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