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尚简朴,哪怕是太皇太后居住的慈昭殿,宫女、太监也并不多。宁昭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仪仗,徐步而来,直入了二殿,方有太监、宫女们慌张行礼。
宁昭轻轻摆手,止住他们的问安:“不要声张,皇祖母可睡下了?”
总管太监恭敬地答:“太皇太后近日贪夜少眠,方才也只是在躺椅上假寐,奴才们不敢惊扰,奉命全退出来了。”
宁昭随口吩咐一句:“你们照旧守着,朕进去瞧瞧,不必传唤了。”便信步上阶,悄无声息地入殿去了。
临窗处,长长的躺椅上,太皇太后半坐半躺,似已深深入梦境,只在身上盖了一条羊皮毯子御寒。
宁昭小心地走到躺椅旁,屈膝跪在她的身旁,定定凝视着这个一手抚育教育他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侧头,把头小心地放在她的膝上,既不让沉睡的祖母被他的重量惊醒,又可以感觉到祖母身体传来的温暖。
恍惚间,时光流转,他依然是许多年以前,一无所知,也无所依恃的可怜稚子,靠着祖母的全力呵护、小心安排,在那充满纷争与危机的宫殿深处,慢慢长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才用轻得仿佛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说:“皇祖母,孙儿到底还是没有下令。费了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有今天,孙儿竟然让一切功亏一篑。皇祖母,这人世间,也只剩下你,可以责罚孙儿的任性了。”
沉睡中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平缓从容地呼吸着,没有回应宁昭的低语。
而宁昭需要的,也并不是回应。如果此时太皇太后是清醒的,也许他也未必会流露内心的软弱与无助。
“皇祖母,孙儿倒也不全是感情用事。孙儿细想过了,那人虽元气大伤,功力受损,但要是放弃救护纳兰玉而选择放手一战,我们派去的人,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可以杀得了他。若要在京城之内调动大军,一来过于惊世骇俗,惊扰民心,二来,纳兰明也只此一个儿子,相府上下,还有门客府衞,他属下也有门生心腹,真激怒了他,奋力一拼,平白让楚人看尽笑话,还白白赔上纳兰玉一条命,也让君相不和之事,见于诸国。倒不如暂不动手,就让他为救纳兰玉耗尽每一分心力,他日再设局……”
“便不是为了这些国事筹谋,只是想保全纳兰玉一条性命又有何不可……”老妇人温润的声音响起:“皇上又何必一定要说服你自己。仅仅为了不忍杀了纳兰玉,这个理由,有什么不好吗?”
宁昭一怔,抬起头,看入一双历尽沧桑,威严中却依旧温柔的眼,他复又垂下头:“孙儿是皇帝。”
太皇太后微笑,伸手轻抚在他的头上:“皇帝何尝不是人。”
这样温柔的话,天地之间,也只有这个老妇人会对秦王说。
宁昭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酸楚,轻声道:“孙儿枉负了皇祖母多年教诲,原以为,皇祖母会责罚孙儿。”
太皇太后轻叹,眼神里又是欣慰又是忧伤:“我记得你是皇上,我更记得你是我的孙儿,这件事,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再进一步了。用纳兰玉一生的伤痛令那人再不是金刚不坏、无隙可击,已经足够了。皇上,你不忍,理所当然,就是我,这几日,也总想着那些年,那个玉儿,像孙儿般在我膝前玩闹的日子呢!这一切,真的够了,只不知道玉儿将来,明不明白你的苦心周全,他还会不会似以前那样不怪你?”
宁昭有些苦涩地笑笑,慢慢的,有些软弱地伏在祖母的膝上。
明不明白?会不会怪?很久很久以前,对于未来的岁月,他就不再有期盼了。人生总是如此,想要得到一些,必要失去一些。于是,他就这样漠然地,甚至主动地任凭一些重要的东西,就此一点点逝去,并且告诉自己,我不在乎,这不要紧。
直到他亲手把胞妹推进地狱,亲眼见那美丽眼睛里的温暖与光彩渐渐黯淡。而现在,是纳兰玉……至于将来,还会是谁……他已不再去想,也许这人世间,仍能继续理解他,完全明白他的,也只剩下这年迈的妇人了。
太皇太后眼睛里含着些许忧伤,凝望那伏在膝前如孩子般脆弱的孙儿。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悉心教导的孩子,他如此聪明、如此坚强、如此决断、如此隐忍,于是,世人便渐渐忘去,其实,他还依然年少,其实,他也依然是一个孩子,其实,他也软弱,他也悲伤,其实,当他做出很多决定时,也一样需要支持与信任,他也需要有一个人告诉他,他没有做错。然而……
纳兰玉的委屈,还有人理解,安乐的伤痛,还有人为之愤怒,可是你呢,除了我的身旁,你还能去何处,而我已老迈不堪,当有一天,我不在你身旁,你……
垂眸间,她迅速掩去了眼中的伤痛。君王可以偶尔软弱,但不能纵容这种软弱,这个念头,没有必要让她的孙儿再继续思考下去。
她很快地转换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话题:“楚国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宁昭听她提及数日来,最揪心之事,忙振作了一下精神,暂且把纳兰玉和那人的事情放开:“此事孙儿仍在犹豫。孙儿曾想过千百种萧逸应对的法子,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一种。我曾以为他会发动楚国布在秦国的棋子来救,从容若被押入京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入宫,在暗中就安排了无数高手隐伏随行,张开了布袋口子,只等着把楚国的耳目爪牙一网打尽,一清隐患。可谁知,直到现在,竟无一丝动静,倒似那楚国根本没有安排任何人手在秦国一般。”
“孙儿也曾以为,容若会抵死不认,楚国也会拒不承认楚王在我手中,只把如今楚京那个冒牌货以假做真,在暗中早设计了十几种迫容若自承身分的法子,又暗自调动人手,去楚京寻找足以证明容若身分的人,或捉或掳或收买,只要能弄来。同时也发动人手,想要在楚国朝中和民间聚集力量,一旦我方宣布楚王之事,他们也要以各种方式给楚国朝廷施压,令真相再不能隐藏。我甚至以为,萧逸会……”
宁昭忽笑了笑,然后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总之,我是万万料不到,他们这样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直接就承认了容若的身分,连让我证明的功夫都省了,然后再把所有的问题扔回来给我。楚国不受威胁,要么不放人,大家痛快打一架,要么你把人放回来,大家好歹和和气气唱完这出戏,要么杀了他,楚国正好乘机立萧逸为帝。这样不留半点余地,连我都怀疑到底是不是萧逸想要借刀杀人。他拼着受些物议,挨些指责,打出国为重,君为轻的招牌,谁也不能说他的决定不对,轻易除去了皇位上最大的障碍,没有人能说他忘恩负义,就连楚凤仪也不能怪他。”
太皇太后微笑:“皇上,你希望萧逸为帝吗?”
宁昭苦笑,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愿意让萧逸这样可怕的对手成为楚王,哪怕现在萧逸也一样主掌全国政务,但在名分上毕竟不是最高的,很多事多少还要受些掣肘,至少,向秦国开战这样的事,他不可能完全不问容若的意见,就直接决定。
“那么,你认为,容若留在这裏,还能有多大帮助?”
宁昭叹息:“只怕不大。楚国若不受威胁,我就无法用他换来任何东西。容若要是自己不肯配合我,我也无法用他号召楚国忠于皇室和君王的势力。”
“你认为,容若留在楚国,对萧逸有益,还是有害?”
“容若留在楚国,楚国要回自己的皇帝,在颜面上是要得利的。但对萧逸,未必真的有益。容若和萧逸虽然都在努力地彼此适应,彼此迁就,但他们的性情为人、做事方法完全不同。济州之变就是一个证明,如果不是有容若搅局,萧逸可以做得更加干净俐落,不留后患,可以一举把武林中不受节制的民间武力扫除个干干净净,但是碍着容若,萧逸终究是留情又留情,未能得竟全功。容若这种滥好人的性子,就是萧逸最大的掣肘。”
宁昭微笑着徐徐道来:“而且,经此一番劫难,容若的心性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被我关过之后,大受打击,这段日子以来,他过于激越的言行,或许还有些做戏的可能,但要说他还是如以往那样,仁义大度,从不考虑自己,倒也未必。黑暗的种子一旦扎在心裏,就算暂时没有发芽,假以时日,也一样有开花结果的那一日。人性软弱,能共患难而不易同富贵,危难来时,他还可以和萧逸彼此信任,一旦生活安乐,两个人同样置身国家的最高位置,一个手握最高的权力,一个拥有最高的名分,就能永远没有分岐,永远没有隔阂吗?而这种事由一而二,渐渐增多后,再多的信任,也会慢慢变得淡薄,所谓的联系,也只会转瞬间断裂。”
宁昭淡淡说来,唇边笑意渐渐冰冷,想起当初艰难时局中的君臣相依、相托与相重,复思今日,太平盛世,共享富贵后的君相相疑,相忌又相煎。世事想来,大抵如此吧!
“既然如此,又还有何犹豫不定之处呢?”太皇太后微微含笑。
宁昭挑眉道:“孙儿不甘心,不甘心费尽心机,白白捉来一国皇帝,竟是半点便宜也讨不着,一城寸土也换不来。”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皇上,本来,我们根本没想过要捉楚王,也根本捉不到楚王,对吗?”
“是。”
“本来你只是要与楚国联姻,把安乐送进楚宫,想办法动摇楚家的力量,造成楚国国内的纷争动荡,对吗?”
“是。”
“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条计策能否成功,楚王会怎样对待安乐,楚国会不会借机把安乐当做人质反制我大秦,也不知道安乐会不会在楚国受尽冷落,凄凉孤单,这本来是一个机会小之又小的冒险,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