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想法太多了,当今天下纷乱,若真有人能起而一统天下,平定诸国,亦是救万民于水火,你要这么想,或者会觉得,大义本来就属于你。”性德的声音里倒还听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
容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王难道不想一统天下,七叔难道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太后难道不想一统天下,燕国那两位传奇的英雄难道不想一统天下。每个人都念着救万民于水火,难道因为我是主角,我就是救世主,他们是配角,就是野心家,好奇怪的双重标准。”
性德眼中都不觉有丝笑意:“以前的玩家都是这样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是个怪物。”
“读罢春秋无义战。”容若淡淡道:“如果有一天,七叔说,秦国对衞国欺压太重,我们楚国看不过去,要赶跑秦国,解放衞国,那么一定是为了楚国的利益,绝不是为了衞国百姓的幸福。世事不过如此,古今中外,所有的战争理由都是冠冕堂皇,而骨子里的真相,也不过是一个‘利’字罢了。天下纷乱是很悲惨,战事频生是很痛苦,但是,因此吞并其他的国家就一定正义吗?也许在千百年的后世中,我们看史书,会赞那救世主多么伟大,历史功绩多么了不起,但在当时,各国百姓心中,最深的,应该也只是亡国之痛。”
他笑一笑,也坐了下来:“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智者帮助一个王子平定国家,释放了全国的奴隶,废除了奴隶制度。有一天,那个王子问智者,如果别的国家也有奴隶制,我们该怎么办?智者说,呼吁废除奴隶制,尽量告诉他们,奴隶制度是不好的。由他们国家逃来的难民,我们应当给予保护,但是,不能用武力去强求另一个独立的国家,接受我们的正义。当我们习惯以武力的方式推行正义之后,也许,我们就会渐渐忘记正义本身,而以为武力,就已经是正义了。”
他抬头笑一笑:“这位智者的想法,是我比较认同的真正公平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相处方式。”
他就这样与性德坐在一处,并肩看天上白云悠悠,水中游鱼如织:“在我的世界中,也有很多的国家,贫富不均,信仰不同,国与国之间,常有磨擦争执,很多地方,都有战事硝烟,很多国家,人民为贫病所苦。可是,有谁会认为,有一个超级大国起来,吞并诸国,全球一统,天下归一,就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幸事?那么,为什么在古代,或是在这太虚的世界中,就一定要有一个帝王出来平定天下呢?在我的世界中,人们总爱编故事,总爱讲,现代的人,无意中到了古代,或是生来就有雄心壮志,要誓起风云,或是本来只想平安渡日,却因为种种原因,为了爱人,为了朋友,为了亲人,或为了生命,而不得不走上争霸天下的道路。甚至哪怕到了未来世界,再伟大、再英雄、再了不起的主角,打败无数恶势力、无数外星人之后,一统宇宙,建立的,百分之八十,都还是帝制国家,他们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大帝。”
他微笑着放松身体,伸展四肢躺在阳光下:“真的有不得已吗?真的身不由己吗?真的一切只为救天下、救苍生吗?至少摸着心口问自己,我不能回答说,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回答说,如果我走上那条道路,真的完全是迫不得已。我也有私心,但是,我的私心其实仅仅只是……”
他看向性德的眼神异常温暖:“和我最好的朋友、最爱的人,就这么晒晒太阳聊聊天,好好过日子罢了。”
性德沉静地道:“现在,并不是可以安心晒太阳的时候。”
“是啊!”容若苦笑:“在我和安乐成亲之前,宁昭是不会放我回去的。”
“你决定要娶安乐了?”性德的眼中只有了然。
“不娶不行啊!如果只有我和韵如还罢了,现在又有了宋远书他们在,这么多人的性命都系在这一场婚事上。”容若眼中露出怅然之色,那黑暗中执着不放的手,那烈焰里绝美的容颜,为什么每每让人想起,就只剩下心痛:“安乐,她是个好女子,只是,我害了她……”
“也许,是你救了她。”性德看似随意地道:“在你被抓入秦国之前,秦王就和萧逸定下了她和你的亲事,你要没有遇上她,她的下场也不过是在楚宫中孤寂一生。就算不定亲又如何,宁昭既会为了大局而逼她嫁你,自然也会为了大局而逼她嫁别人。宁昭就像你说的那样,在前进的道路中,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前进了。当他为了前进而舍弃妹妹时,已经忘了很多年前,他曾经为了保护妹妹而伤害自己,他曾为了保护亲人,而冒险去和权臣做生死之搏。当人们为了前进而不择手段时,前进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
“所以,我可以忍受自己无能,却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另一个宁昭,但是……”容若笑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宁昭一定要把安乐嫁给我,才放我回去,这一场婚事,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也许他要的,已经得到了。”
性德在行宫外,深深看楚韵如的一眼,已经让他生疑,后来在催眠时,他本来只要随手一拍就可唤醒楚韵如,却偏偏伸手拉楚韵如的手腕和她一击掌,这只是他自己制造机会,不动声色为她把脉,心中早已有了底。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反正容若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所以,他也不打算说出来,平白让眼看就能成亲回国的容若再添什么变量。
容若眼神一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有告诉我?”
性德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你命令我……”
容若大笑着做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你有事瞒着我,我有些生气,但是,我又很高兴。性德,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当你和主机的联系被斩断时,你已经自由了,已经不再受规则的束缚了。所以,你才会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想法,所以你才不在乎我的意愿,而从你的角度做出判断。如果你隐瞒我,那必然是你觉得,不让我知道对我更好。所以,性德,虽然我不自在,但是我很高兴,既然这是你自己的判断、你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不坚持呢!”
性德没有说话。
如果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是应该的,那么,不把我曾对董嫣然做的事情告诉你,将来,你得知真相时,真的,可以还笑得这么自在吗?只是,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这根本无法改变的事实,让你再没有这自在的笑容。
他脸上神色不动,依旧望着容若,只是右手慢慢在身侧握成了拳。
十几天之前,那女子的手哀恳地紧抓住他的手,那时颤抖的原来不是那绝境中的女子,而是他自己。十几天之前,那女子的泪无助地落在他的掌心,那灼热的感觉,竟一直让他到现在,还错觉自己被烫伤,再也无力复元。
直到这一刻,容若点明,他才知道,原来他真的从一个全能的存在,而沦落为一个普通的人,所以,受尽普通人的困扰,即使明知自己做的是对的,也依然会痛会伤,会迷茫会自责,只是他自己以前不知道,这是痛苦无奈、迷失自责。
容若不曾看透性德平静表情下惊人的心绪起伏,只深深凝望他,眼中似乎有看不清的热情和激切:“同样的,现在如果你想要做什么事,那么就去做好了,不要去理会别人怎么想,不要过多地去考虑利害成败,或对我有什么影响,你是一个自由的人,你完全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
性德眼神微凝,迅速摒去其他杂念,只望着他,淡淡问:“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容若笑得明朗坦荡:“不是我觉得,而是,你觉得,你应该做什么吗?”
性德静了一下,忽然问:“你既然早打好捞铜钱的主意,为什么又要和衞孤辰胡扯一通做皇帝的事?”
容若耸耸肩:“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打算尽点小力,帮帮纳兰玉,帮帮衞孤辰,帮帮你,没准也算是帮帮宁昭吧!”
“帮我?”性德微微扬眉。
容若却不再多做解释,轻轻叹息一声,目光遥望远方:“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做帝王。”
性德竟也不觉随着他一起抬眸看向云天最深处,然后,在那遥遥云天之外,传来那几乎响彻整个秦国京城的声音。
“鹰飞喜欢萧性德,伤害萧性德的人,就是庆国鹰飞的敌人。”
那么响的声音,直可冲入云霄,那么清的声音,坦荡得让人找不出一丝虚伪,那么锐气飞扬的声音,热情如烈火,明澈如珍珠。
就连性德都当即呆住,天啊,那个女人是疯子。
容若急急忙忙托住眼看要往下掉的下巴,愣了半天,才懂得大笑。
他直笑得弯腰跺足,腹痛如绞,也止不住这笑声:“天啊,这个女人真是天下第一大妙人,性德,你要错过她就太可惜了。”
难得性德竟被镇往,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这个女人,我的天啊,这个女人,用内力叫出来,让全城人听到她的示爱,她真是太太太精彩了,这话根本就是说给秦王听的警告啊!”容若说到这,忽悟出一事:“对了,鹰飞的身分应该非同一般吧,一个普通人,武功再高,也不至于有把握到让秦王因为她一句话而产生顾忌。”
“鹰飞是目前庆国的第一高手。”
“再高也高不过衞孤辰吧!”容若笑问。
性德白他一眼:“她是庆国人。”
“那又如何?”容若茫然不解。
“你知道在庆国,第一高手代表什么吗?”
容若很诚实地摇头。
性德叹气:“以前你虽懒得详细了解各国之事,但该有的常识还是不能少,我后来给你上过几堂各国知识普及课了,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神游太虚。”容若回答得理直气壮。
性德确定,自己果然越来越人性化了,否则为什么他会忽然间涌起极强烈的揍人冲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