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伯平没有等自己病好就迅快地下令,大家分批乔装撤出京城。
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地上到处都是暗红的色渍,听说那是永远也洗不净的鲜血。满街都是没有收拾干净的尸体或残肢,两旁的街道,隔几步就有破败的门板、空洞的房屋,或火后的余烬。
有的房子大门敞开,可以清楚看到,厅堂正中,那悬吊在半空的尸体,有的屋子,已烧毁一半,还有人坐在灰烬中,痴痴笑笑。
街边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说造孽啊!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得城门前,那被枪尖高高挑起的小小尸体更让人惊心动魄。城门前围着不少百姓,指指点点,他们的议论声,如此清晰地传来。
“这就是太子啊!”
“就是为了他,我们城里死了多少人。”
“要能早找出他来,我孙子就不会……”
“那个昏君,活着害人,死了还连累我们啊!”
“真是太子吗,不会又说找错了,再要杀小孩吧!”
“肯定是,搜城时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地,他身边的护衞眼见无望,就把一块玉砸掉了,那玉的碎片拼起来,好像就是玉玺。那护衞拼死护着他,到最后压在他身上,不让别人动他,怎么都拉不开,后来还是把护衞的手脚全剁掉,才把他从这小孩身上拖走的。”
“听说首领看到玉玺碎了,非常生气,把护衞钉在城墙上,万箭射穿,把这孩子挑在枪尖上,游走全城,说是要让所有大雁的遗臣看看他们太子的下场。”
“可怜那个小孩,听说才六岁,被枪尖挑着,却没立刻死,在枪尖上,惨叫挣扎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死掉,真是可怕。”
“真是作孽啊!”
他木然地听着,手脚麻木,再也走不动路。他木然地望着城墙,那里生生钉着一个手足皆无的身体,无数支箭插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一个狰狞的怪物。那尸体的双眼突出,七窍无不流血,恐怖诡异如恶鬼。
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却还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一个人,为他死得如此惨烈,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人可曾在他身边出现过。
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小小的身躯被挑得太高太高,他看不到那孩子的容颜,看不到那清澈的眼睛。一两个时辰,那有多长,被挑在枪尖上,很痛吧!
那个叫他哥哥的孩子,那个拉着他游戏的孩子,那个对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孩子,那个和他在黑暗中拥在一起,彼此取暖的孩子。他仰着头傻傻地看着,那个孩子曾叫他很多声哥哥,可他,没有唤过他一声弟弟。
他定定地望着如血残阳中,飘零无助的小小身躯在枪尖晃动,很痛很痛吧!他轻轻伸手按着胸口,被杀的时候,他的小弟弟,可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可曾大声嚎哭,呼唤着父亲来救、母亲来护,呼唤着他新认的小哥哥?
他很用力地握紧拳头,那微笑着死去的妇人,为什么至死还那样温柔,为什么她不恨他、怨他、骂他,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依然呵护他、叮咛他,为什么……
然后,有一双手臂在他身后抱紧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那声音破碎哽咽,仿佛随时都会放声大哭。
他眼睛干涩地望着上方,他想说,余叔叔,我没有哭,我不会哭。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他已经双眼麻木干涩得忘记了怎样流泪。
他想要回头,用小小的手臂抱住那个不断颤抖的大人,他想要用同样的话语对那人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做。他就这样,被带出了京城。
和离开皇宫不同,他一直回着头,一直遥遥望着那城头枪尖上的身影。
他知道,这一幕,他会永远记在心间,他知道,这死亡,会成为他一生一世的噩梦。
即使如此,他也要强迫自己记住、强迫自己面对。
他终于记起父王的话。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他要明白,他担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忽然之间,他知道了,这句话,将变成一个诅咒,让他一生一世都摆脱不了因之而来的一切痛苦和灾难。
离开京城,离开家,离开所有的亲人,离开曾经的过去,那一年,他只有六岁。
六岁之前,他失去了他一切的亲人,失去了他的家;六岁之后,他失去了他在人间仅有的温暖和慰藉,失去了他最后的一点童真。
在几天之内,这曾经天真的孩子,无可奈何地长大了。从此,他失去了哭泣的权利、撒娇的权利、求助的权利。从此,他再也没有了天真的笑容、真切的欢乐。他拥有的,只有一条由血与火染成,绝望而无助,却不得不面对的道路。
面对那么多因他而流淌的鲜血,他再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六岁之前,他逃出了皇宫,六岁之后,他逃出了皇城。命运夺走了他可以拥有的一切,却还不打算放过他,更多的无望、更多的杀戮、更多的残忍,就在前方,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离开了皇城,不代表安全。在那些纷乱的世道中,没有安全,没有依靠,没有幸运,随时随地都会有灾祸从天而降。
刚刚出京,他们就遇上一路乱军,对方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分,也许仅仅只是心情不好,想要杀人,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中,男子众多,让乱军生起拉壮丁的心意,总之,在他们陪着笑脸,想要送点金银以求脱身时,乱军已是刀枪高举,利箭上弦,纵马围了过来,然后便是一场惨烈的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