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拿出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我又怎么了?”
苏小猫猛地打了他一顿,没头没脑一顿捶。
她心裏的话是“你说你怎么了?”,或者是“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想造反?”,但这会儿在这个唐劲面前,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一脸莫名地盯着她,好像有问题的是她而不是他,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还让她这么闹了一通,她还想怎么样?
苏小猫猛地一把推开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盯着他,“说说,干什么去了?”
他也没瞒着,挥了挥手里的资料,笑道:“唐家有点事,我过去了一趟。”
苏小猫住了口,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还是唐劲大度,也不瞒着她,随口道:“唐家出了点事,不太好,涉及的东西比较复杂,我过去处理了一下。”
苏小猫半天答了一个字:“哦。”
“对了,忘了恭喜你,”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锺文姜承认了退出,应该是不会再打《华夏周刊》的主意了,恭喜你们了。”
“……”
苏小猫看着他,张了张嘴。
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的脑中转过了丰富的词汇量,“谢谢你呀”、“我们可厉害了”、“你跟我客气啥”,话到嘴边却觉得,哪一句都不适合。
她以前不懂和人尬聊是什么滋味,现在她懂了,她这一刻和唐劲就是在尬聊。他俩之间真正的聊天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是应该抱着滚在一起,他来一句“你又皮痒了么”,她躲在他身下笑嘻嘻地回应“没有呀”,看似不正经,实则最像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说“恭喜”,她接一句“谢谢”,唐劲不像唐劲,苏小猫不像苏小猫,一顿话没谈完,已经累死了当场两个人。
她正要说什么,唐劲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苏小猫那对听力满分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几个关键字传入她耳中:“是,港口那边是有点麻烦……唐家出手了,该收拾的人会收拾。”
打完电话,唐劲没有折返回来,拿着电话思考了一会儿。他像是有急事要做,摸了摸她的头对她交代:“你先去睡,不用等我了,我有些事还要处理。”说完,他就进了书房。
苏小猫瞥见他手里那份文件掉在了沙发上,扉页“唐家机密”四个字映入她眼帘,上瘾一般的诱惑,挥之不去。
记者蹲点是一件相当无聊的无聊事。
小林把一架单反相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六遍之后终于百无聊赖地放下了。完全没有问题的相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副驾驶上,苏小猫正拿着一根熟玉米,一粒一粒地剥下来,再一粒一粒地放进嘴裏。小林见了,稀奇得跟个什么似地,“小猫,你竟然还有胃口不好的一天?”
“啥?”
“平时你吃玉米,三两下就啃完了。”外号“苏小仓”,仓鼠的仓。
苏小猫换了个姿势,挪了挪臀,继续剥玉米粒,“我想点事。”
“嘿嘿。”
小林用肩膀撞了撞她,“就你那点心思,瞒得住谁呀。”
苏小猫挥挥手,“我烦。”
“你呀,你都烦了快三个多月了,”小林看着她,心有戚戚焉地感慨:“真不想参与这件事,立项目的时候你只当不知道不就完了,丁总拉你入夥你就该拒绝,干什么还答应了进项目组。”
“这不一样,这是工作,”她剥下一个玉米粒,看了一会儿,放入嘴裏:“因为私人的原因对工作说no,你对得起你的那张记者证吗。”
“凡事都有例外。”
两个人共事久了,彼此熟悉对方的事也比旁人多一些,小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提醒她:“唐劲对你不错的。”
苏小猫手里刚剥下的一个玉米粒“噗”地一声,被她一个手滑,就从她手里飞出去了。
苏小猫扔了手里剥得千疮百孔的玉米,双手环胸郁闷得抬眼看小林,“我怎么他了我?”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连小林都不理解她,若唐劲知道了,她还能指望他能理解?
小林笑笑,“你这干的事,对《华夏周刊》是仗义,对唐劲真有点说不过去……”
“我稿子还没写呢,项目还没开工呢,只是前期调研而已,哪里说不过去了?”
“行行,你对。”
他不跟她争。苏小猫驴起来的样子就是这鬼样子,认死理,谁也拉不回她。苏小猫一年到头驴起来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但每一次都要风要雨的,所以组里上下看见她这样子都躲着走,反正她自我消化能力极强,驴着驴着又天下太平了。
两个人正说着,前方靠近港口的地方隐约有人影闪动。
“……”
车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扔掉了手里的零食,小林开车,苏小猫拿起单反,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这几个人显然是老手,不容易跟,小林开了几圈,人没跟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这会儿没有一个路灯,海平面起风了,海浪“哗啦”一声接一声,惊涛拍岸。小林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说了一个直觉:“今天不妙啊。”
这话还没说完,苏小猫的移动电话忽然持续震动了起来。
高度紧张的气氛之下,车内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屏幕上“唐劲”两个字跳跃不已,小林无语极了,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同情她:“我就说了,你这对他说不过去……”他后面没说完的话是:看吧,报应来了吧,你查着他的老底接着他的电话,你心虚不心虚。
说不心虚是假的。
苏小猫接起电话的时候,一阵头皮发麻,压低声音仿佛一个老游击队员,跟人打着游击战,“喂?”
电话那头,唐劲的声音听上去一贯的温和,“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
“……加班。”
她这也不算说谎,她确实在加班。
“这样,”唐劲沉吟,很快对她道:“那我去公司接你,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别别!”
苏小猫一紧张就止不住地挠头,这会儿她快把头上的毛挠秃了,“我跟同事约好了,我和他们一起回家,你来不方便。”
说这话时苏小猫的声音特别郑重,特别像那么一回事,几乎把她自己都给骗了过去。她握着手机握得一脸凝重,心裏想:她都把谎话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有态度了,唐劲再不上当,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小猫。”
“……”
苏小猫愣了下。
这个声音令她在一瞬间想起相遇的那一晚。他受了伤,伤得还很重,就是在这气息不稳的重伤之下,对她开了口道了谢,让她听见他那一把温柔好嗓音。她对这个声音升起了那么多的喜爱,想要和他在历史中见,在未来见,绝不仅仅只在当下见。
一年之后,她听见这个声音在这一刻对她讲:“回家吧。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
苏小猫握着手机沉默了。
一个男人,声音温柔,性格适度,会非常迷人;而且,这个男人来爱你,不惜放弃自尊,对你央求“为了他”,那他就无比迷人。
但苏小猫的生命里不止这些。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新闻人”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止是尊严,还有理想主义的意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骗子都开始会谈理想主义,但骗子永远不会去做、去实现。会朝着理想主义的方向负重前行的,只有他们新闻人,这一个群体。
这世上能理解苏小猫的人里,大概会有一个丁延。她曾经对他讲:我想我做新闻,先不谈是否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只要能让这个世界变得不更坏,我就满足了。丁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了一个字:好。那时的苏小猫就明白了,他们是同类人,一老一少,拖着沉重的步子,在中国的理想主义之路上,缓慢前行。
她不知道理解她的人里,是否还会有一个唐劲。但长久以来的宠爱令她有了巨大的错觉,仿佛她做什么他都能理解。于是,苏小猫大意了,信口拈来一个小谎:“哎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会儿还在公司忙呢……”
话音未落,一束刺眼而强烈的灯光直直地打向了她。
下一秒,一声刺耳的车鸣声划破长空。
小林捂住了眼睛和耳朵,大叫:“谁,什么鬼啊!”
苏小猫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心沉如底。
她抬起视线望过去,不远处,一辆无比熟悉的黑色轿车正直直地停在转角,车灯大开,如刀一般刺过来。她看不清车里的人,但她也知道那是谁了。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破釜沉舟,她也终于了解了他的忍无可忍。他用这光,这声音,打碎了她一直以来的谎话,也打碎了她和他之间今后所有的信任、理解,以及,感情。
一场恩爱,终被理念二字惊开。
她听到电话里,他的声音缓缓传来,隔着一束灯光、几步之遥、万重伤心:“苏小猫,你查了唐家这么久,难道都不知道,唐家有所为更有所不为,从不沾港口这门营生?”
“……”
她如鲠在喉,喉咙口泛起一片腥气,很久以后才发现,是她自己把下唇咬出血了。
血腥味令她清醒。苏小猫打开车门,几乎是跳了下去,迅疾跑过去。
他坐在车里,看见她握着电话飞奔而来的身影,电话里传来她想抓住他的高音:“唐劲!”
这么久,他们两个人,一路走来,她负责敲敲打打,他负责修修补补,她已经习惯了,他也默认这种习惯了。但这一刻,唐劲很想问一句:苏小猫,难道你就没有失手敲碎之虞吗?
“就这样吧。”
他从这一晚开始,心灰意冷。
毕竟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有试她的一天而她也真的被他试出来了。
夫妻做成这样,前路何处?
他发动引擎,说完最后一句话,将车子驶出去的一瞬间挂断了电话:“我对你,无话可说。”
苏小猫真正见识到唐劲下杀手的一面,是在第二天。
她一夜无眠,唐劲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他对她的通行证在一夜之间全部被他收回了。她一个人就这么睁着眼熬到了天亮,沉默着来到公司时,被门口的阵仗惊醒了三分。
数十位黑色西服的人,训练有素,守在《华夏周刊》总部大搂前。那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从每一个动作中透出的斩截,让苏小猫的记者直觉迅速觉醒了。
这些人,绝非善类。这是一种受过长期、系统、非人性的训练后,才会有的人形。
苏小猫刷卡进入公司,一路行来,才发现周遭气氛凝重,每个人都低头前行,明哲保身。进入办公室,小林将她一把拉过来,严肃地低声道:“唐劲派人过来摊牌了。”
苏小猫一颗心跳到喉咙口,“他来了?”
“他没有来,派了特助和律师团过来。”
“人在哪里?”
“在第一会议室,董事长和丁总都在,闭门会议。董秘出来端咖啡进去时,浑身都是冷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刚才悄悄对外透露,从来没见过像这帮人这么难缠的对手。”
“……”
这才是唐家二公子真正该有的样子。
他从情场退场,再世为人,心上无人,全无对手。
苏小猫甩下包,甩下一办公室的人,直奔顶楼第一会议室。
电梯门开,门口两位黑色西服的人迅速伸手拦住了她。苏小猫冷眼旁观,这就是唐家?这就是他不惜牺牲一切也要为之效力的地方?毫无温度,将他人尊严践踏成霜。
“走开。”她志在必得,不惜动用私人身份:“要动我,叫唐劲过来亲自动手。”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大概也是听过一点唐劲的私事,对传闻中这一位声名赫赫的苏小姐并不陌生。当即收回了手,对她放行。
会议室内,一场大战正落幕,唐劲的私人助理尹皓书起身,对着全场颔首致意,发出最后通牒:“唐劲先生的意思我就在这裏尽数转达了。若各位执意要在唐家身上打主意,那么,不用说贵刊只有二十一年的历史,就算是百宋千元,金人玉佛,唐先生也毁定了。”
“砰”的一声,会议室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苏小猫喘着气,背却挺得笔直,不让自己倒下去,这一个动作比她说的任何话都令尹皓书刻骨铭心。
双方都不陌生,尹皓书曾无数次亲眼见过她挂在唐劲身上撒娇的样子,此刻竟也远去了。
一双人,不再一生一世。
九重春色一夜尽败,人间再无十里归来。
顾不得全场人异样的眼神,苏小猫头一次做了公私不分这件事,“我想找他谈一谈,我有话对他说。”
尹皓书对她微微颔首,有些礼貌的歉意,“苏小姐,请问您是用哪一个身份提出这个请求的呢?”
苏小猫沉默不语。
尹皓书心有无奈,只能拿出了公式化的态度,公事公办,“如果您是用‘苏洲’的身份,那么,唐劲先生说了,您可以跟我谈;如果,您是用唐太太的身份,那么,唐先生让我转告您,不必了。”
苏小猫软软地,忽然就没有了力气。
她在一瞬间痛苦而愤怒: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忍心、他怎么下得了手,对她做一个薄情人?
她的痛苦来得太凶猛,连尹皓书对她说“再见”都没有听见。当她回神时,一行人已经下了楼。苏小猫忽然惊醒,迅疾下了楼,以惊人的速度一路追了出去。她步下台阶,几乎摔倒,一把拉住尹皓书的衬衫袖管,“皓书!”
人最怕的就是私情。
她省去姓的这一声叫唤,把尹皓书的私情都唤醒了。
私情一起,他对她是恨不起来的。苏小猫身上有一种非常顽强的生命力,破坏了会自愈,流血了会自己舔,绝不加以旁人之手,好似这冰封世界一场彻骨的惊喜,遇梅花冻九开。
“皓书,让我见一见他,”她是急了,将他拽得死紧:“这裏面有误会,我们并非要对唐家查什么,只是将它作为一个选题,试图展现而已。”
“那么,为什么要瞒着他,要从他身上下手呢?”
“……”
“你想过,你的这一个选题,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吗?”
她沉默,她错了。
尹皓书看着她,声音无奈又微苦,“唐家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还有受制于人的身不由己。在他上面,还有更危险、更不容人挑衅的权威存在。你打了唐家的主意,还是从他身上打的,等于将他作为了唐家的缺口。他是从唐家出来的,你让他如何面对唐家,如何去向唐家洗脱‘背叛’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