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镰刀的威力下向唐军投诚的胡部越来越多,从昭武人开始,到突厥、突骑施、吐蕃、波斯后裔、印度后裔到各个混血部族,都被安排在了南北两个方向,郭师庸和安守敬都是守城的好手,因此对攻城也自有心得,他二人合力在疏勒城划出三十四个驻防点,只要守住了这三十四个驻防点就能最大限度地遏制回纥军进出疏勒的行动。张迈命令各部分别在其中二十八个驻防点上防守一个方位,“其它的事情就不用你们管了。”如果要这些方归部族上战场打仗,在组织上是有很大困难的,要他们去攻城?只怕这时候他们心里对大唐的忠诚还不足以让他们卖命,可是只是让他们驻防一个地点的话,那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从东南顺时针一直到东北,疏勒城被堵得只剩下东边一个缺口,这让城内的军民不至于完全绝望,可是,如果胡沙加尔要突围的话,逃向东方有出路么?寒冷的秋风刮过,张迈刚刚越过葛罗岭山口的时候,麦田已经开始变得沉甸甸的,但也还没有完全成熟,当然,现在也还没熟透,离农夫们预定的收割日子,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时间,胡沙加尔本来也是知道的,不过最近纷至沓来的军事变化让他几乎没有时间顾及到这件事,可就在唐军用一场大胜将疏勒城堵截起来之后,一阵神奇的风刮了起来,那风不是自然风,而是有数以万计的镰刀组成的一条线,在疏勒城外的土地上抢割庄稼!“天!那是什么!”在这条镰刀线刮过的地方,麦田大片大片地伏倒,就像被一阵风刮过,不过不同的是,这阵“风”刮过之后,倒下的麦田再也没有恢复原形。这时多么神奇的景观啊。那一天,唐军的精骑以千人为一队,巡弋在疏勒的城门之外,似乎只要回纥人胆敢出城他们就会发动恶狠狠的扑击!然而这四队骑兵还不是让城头的回纥军民最诧异的,他们最诧异的,是看到城外视野所及处的无数镰刀!农田上,将近六万农夫农『妇』被组织了起来,熟练地挥舞着镰刀!在大昭寺僧侣的组织下,数万人一起动手,将麦田一垄一垄地横扫过去,回纥的高层还没反应过来,城外可以望得到的地方那已经熟了七八成的庄稼就空了一大半!疏勒城外视野所及处的农田,主要集中在西南那道河流的沿岸,用疏勒唐民的通用说法,那大概有一“寺”的农田,一寺的意思,就是围绕着一个寺庙组成的农庄所种植的农田。而大疏勒地区最主要的农业地带——以大昭寺为核心的八十寺农田,在之前数日就已经开始抢割了!而最后让疏勒城内回纥人看到的这一幕则是一场特意的作秀。抢粮——这是张迈整个疏勒攻略中最重要的一环!在作出这个决策的时候,法信曾经反对过,因为现在收割的话,对农民来说会有很大的损失。“我们的收成会减少大概三成啊!”对农民来说,收成减少三成可不像商家那样赚少三分,历年十成的收成收上来,农夫们也要计米下锅,若是少收了三成,那绝对是一个可怕的荒年。“七成的收成,再减去六成的税收,我们就只剩下一成的口粮——那是要饿死人的啊!”法信竭力抵制着张迈的这个命令。一成的收成,就算唐民再怎么节省,最多也只够生活三个月,接下来的九个月几十剥树皮吃草根也挨不过去!而大昭寺的那些存粮,用来养军还能支持一段时间,如果平摊到所有唐民头上,那就是杯水车薪!张迈听到了法信这句话以后却莞尔一笑:“六成税收?谁来收你这六成税收?”法信一怔,多年来的思维惯势不但蒙蔽了胡沙加尔,也蒙蔽了他,让他的思维一时间竟转不过来。张迈哈哈大笑:“以后这个地区的税率是谁定的?是我!定税权在我们手里,你怕个什么!”法信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自己方才的愚蠢。是啊,驱逐了胡虏统治者以后,定税权就回到自己手上了,那还担心个什么呢!大昭寺的和尚们行动了起来,发动所有唐民,抢割庄稼。种田是很辛苦很艰难的过程,而收割却在一日之间,在唐军还在进行那场大野战的时候,抢割就已经在疏勒城视力不及之处开始了,要组织农夫们打仗,那可得经过漫长的训练,要组织农夫们割稻田,那和命令他们喝水吃饭一样简单!数万把镰刀一挥动起来,就像一阵风吹过,田野里的庄稼便成片成片地倒伏,等到其它地方抢割一空后,才轮到疏勒城外这一寺。“天!唐寇在抢粮食了!”数万农民仿佛在表演一般,他们在朝阳升起时开始挥舞镰刀,城头的军士奔去报告胡沙加尔,等胡沙加尔气急败坏地赶来时,那一寺麦田已经有一大半倒地了!“这帮唐寇在干什么!”作为这个地区的军政领袖,胡沙加尔对农时也有一定的了解,现在还不到收割的时候啊!这里远在内陆,庄稼一年只一熟,而且熟得较晚。如果现在就收割的话,对整个大疏勒地区将会有重大的影响——不是胜负问题了,而是关乎十余万城市居民的生死问题!消息在城内不胫而走,那些曾见过郑渭的商家使者,猛然间领悟到了郑渭当初提醒他们多积口粮的真意!“这帮唐寇,好毒啊!”“嘘——你还叫唐寇!”所有人心里都紧了起来!是啊,现在已经不能再『乱』叫唐寇了——哪怕是在疏勒城内。野战胜负一决,这个地区的主导权已经逐渐落到唐军手中,再加上粮食一旦被唐军控制,十几万人的命根子也就握在张迈手中了!胡沙加尔迅速组织起三千骑兵,冒险从南门突出,他必须阻止这一切!镰刀的速度已经让他没有考虑的时间了!这三千骑兵是胡沙加尔的精锐,堵在西南面的两部胡营根本就挡不住他,三千骑兵突破了两部胡营之后,便分成三队准备进入田野逐杀农夫。疏勒成西南方向是一片平川,一眼望去没有可以伏兵的地方,虽然已经可以望见有骑兵从唐军的大本营开来,但离这里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三千大可以冲到田间杀上一阵,然后再回城。骑兵的灵动『性』这时终于发挥了出来,亲自领兵的胡沙加尔指着远处的农夫:“冲过去!宰了他们!”要冲散这些农夫,杀得他们怕,叫他们没法再提前收割。要三千骑兵将遍地的小麦运回去不能够,但至少也要阻止唐军将一束束的粮食带走。三千骑兵分作三十队,分头向抢割的农民冲去,但那些农夫竟然丝毫也不惊恐,就在相隔不到二里时,最前面的几十匹马忽然栽倒——在农田的边缘,竟然有一条宽约八尺的沟壑!可以种田的土地是柔软的,用锄头掘起来并不难,这条八尺沟壑也正是这三个晚上一万多名农夫在夜里悄悄掘出来的,沟壑不深,但下面却『插』了尖木,然后再铺上干草,马蹄一踏空就载了下去。三千骑兵都吃了一惊,齐齐勒马,之前策马奔驰的威势也就全没了。“有陷阱!”惊呼声此起彼落,但胡沙加尔很快就发现沟壑并不是很宽,也不是很深,他下令:“纵马!跳过去!”八尺而已,刚才有几十骑栽倒是被干草『迷』『惑』了,现在既然已经发现,要阻挡骑兵的步伐,没那么容易!马匹纵蹄一跳,果然跳了过去,这一跳之后自然还会有前冲的惯势,结果冲出了没几步又有几十骑栽倒——第二条沟壑!这究竟还有几条沟壑啊!胡沙加尔变了脸『色』,派人下马探查,一探之下才知道前面一共有三条沟壑,每条沟壑相距不过三丈,三条沟壑再过去的田土间,远望没发现什么,等到近看才看清到处都是坑,有大坑,有小坑,有的隔这三四尺,有的隔着一两丈,虽然小心一点可以避免陷入坑内,但那样的话骑兵就没法冲锋了。骑兵的速度一旦被限制住,就可能被唐军截在这里缠杀,胡沙加尔现在需要的是灵活的战斗,他可没和唐军纠缠。唐军一队步兵正慢慢走来,他们走得并不快,田间大小深浅不一的坑对步兵的行军几乎没有影响。而在背后,唐军的骑兵已经开向南门——那三道沟壑刚才浪费了回纥不少的时间,胡沙加尔醒悟了过来,知道唐军的骑兵并不打算冲击过来,对方是要截断自己的退路!“是陷阱!”“快退!”数千人急急忙忙地出城,跟着又急急忙忙地撤退,然而等到他们奔过那两个被他们破坏了的胡营,便发现石拔正笑『吟』『吟』地在前面等待着他们!同时在左侧,薛苏丁已经绕了过来。一场毫无悬念的截击战展开了。战斗开始,而镰刀则没有停止,田野间忽然飘『荡』起农歌来,唐军的厮杀节奏似乎也受到了影响,石拔想起了临出发前张迈的训诫:“这几天大伙儿作战十分勇猛,值得嘉奖,然而从今往后,我们希望你们能够明白战士除了勇猛之外,还需要另外一项更重要的素质。”“是什么?”石拔等问。“仁义!”张迈说。“仁义?”众将士不大明白:“对敌人讲仁义?”“不是对敌人讲仁义!”张迈说道:“以往我们打仗,背后不是沙漠,就是雪山,是没有退路的死地!而今天你们要打的这场仗,背后却是农田,是正在抢割庄稼的农民兄弟!以往我们打仗没有退路,因为就得死,而今天这场仗就更加没有退路了,因为退一步,不但自己得死,连我们的亲人也得遭殃!所以我们要以加倍的勇猛来打这场仗!这一仗要打出来的不是血腥与残酷,而是勇敢与仁义。”石拔还是没有听懂:“特使,你们能不能说得简单一些?”“简单一些?”张迈道:“那就是:心里存着保护农民兄弟的想法,比以前更加拼命地杀敌!”“这就是仁义?”“对,这就是仁义!”石拔拿着獠牙棒,追逐着匆忙逃回疏勒的回纥,很可惜,南面一带地势平坦,缺乏可以伏兵的场所,这也是胡沙加尔敢出来的原因,石拔赶到时只能冲击,却无法将回纥军全面拦住。他挥舞着獠牙棒一个接一个地敲过去,等到将截住的兵马全部歼灭制伏,胡沙加尔已经逃回城内,城头砸下滚石『射』下箭雨,将石拔『逼』退,郭洛眼见再战下去就变成了攻城,下令收兵。唐军退回到了农田边缘,许多农夫望见唐军得胜都跑了过来,举着锄头与镰刀欢呼,石拔等的刀棒上鲜血淋漓,他们也不害怕,反而对着他们高呼万岁。那种热切的眼神让石拔胸中一热,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力量来。他跨着千里马,挥动獠牙棒,就这么冲杀过去的话,一个人可以打死一百几十个农夫,然而这时却有一股力量让他感觉面对农夫们那淳朴的欢呼声时,手中的獠牙棒沉甸甸的,重似千斤,叫他就算有万人敌的力量,也无法将獠牙棒转向对他欢呼的农民。“我们和那些回虏是不一样的,”石拔心里隐隐想到:“不止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强,而是……是什么呢?嗯,那大概就是特使所说的仁义了吧。”张迈坐在城外一个高岗上,津津有味地瞧着这一切,农夫们和战士们都在拼命,农夫们是在拼命收割,战士们是在拼命杀敌,他忽然笑了起来,对郑渭说:“我们赢了。”“疏勒还没打下来呢。”郑渭微笑道。“我说的不止是疏勒,”张迈笑道:“现在就算萨图克来,也无可奈何了!”传下命令:“把准备好的招降书信,明天一早,『射』入城内。”胡沙加尔恹恹回城,这一番出战又折了不少兵马,等他再上城头,目光所及,农田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在唐军诸营的后方,农夫们正忙着搬运粮草,也不知道将搬到哪里去。将领莫兰特道:“将军,不用担忧,疏勒城中的粮仓,足供我军吃上一年,这些唐寇,总不能真把我们围上一年吧?”“一年?”胡沙加尔说道:“够我们吃上一年,又够十几万人吃多久呢?”莫兰特皱起了眉头,眼看着再过一个月,粮商们就能从拿到新粮,所以这段时间里,刚好是民间粮食最短缺的时候,不过疏勒城素来富裕,乃是方圆千里最重要的粮食集散地,各大粮商的粮食储备甚多,莫兰特估计,民间存粮至少也还能维持两三个月。可惜他估计错了。普通居民手里根本就没那么多的存粮,早上唐军提前收割、已经将城外所有农田割尽的消息一传开,下午城中的粮铺就开始挤兑了起来。众粮商早已经将铺面的粮食搬空藏起,只留下小半在铺面应付,又将价格抬了几倍,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被抢光。贫户大怒,聚众嚷嚷,粮商叫道:“莫挤莫挤!我们铺面的粮食都卖光了,请到别处去!”没买到粮食的贫户不肯相信,挤破了店门却再找不到一小撮面粉杂粮,无奈只好散了。如果疏勒城内能够万众一心,十几万人和众粮商都将粮食拿出来,然后平均分配,确实也能维持两三个月,但唐军『逼』近伊始,那些先得到消息的商人就已经开始暗自囤积,富户捂紧了粮仓,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小商贩、工匠人家乃至军士家眷,家里能有几天存粮?眼看城外唐军越围越密,而家中米瓮麦袋却只剩下十天半月甚至三天两头的份,谁个不慌?做生意的广托门路,当工匠的结群结党,军士家眷则捎信到军中让父兄丈夫想办法。第二日城外用强弩将捆绑着各族招降书信的羽箭『射』了进来,胡沙加尔听说赶紧派人全城搜缴,不许任何人留下一封,但唐军是从各个方向『射』入,羽箭落到城中各处,城内军民拿到悄悄藏起,哪里搜缴得完?这么一来,整个疏勒更是人心浮动,就连常备军也都动摇了,更别说那临时征集的两万民兵穆贝德暗中召集祆教几个祭司,商讨对策,掌管钱粮的祭司道:“咱们教中有应急的存粮,真到要紧关头,也能支撑一个半月。”穆贝德道:“那一个半月以后呢?”众祭司面面相觑,作声不得。穆贝德说道:“如果博格拉汗大军在外,随时来援,我们帮忙坚守下去,倒也无妨,但现今的形势却不是如此。胡沙加尔眼看是孤军困守,城外唐军连续几次得胜,如今又尽收了城外的粮草,就算让胡沙加尔侥幸战胜了,他去哪里找那么多粮食来养活我们这十几万人?”“那么大祭司的意思是?”“咱们得作最坏打算了。”掌管教仪的祭司道:“就不知如果大唐入主,会对我们祆教如何。”大祭司道:“奈尔沙希家表面说该信了天方教,其实却是摩尼教徒——这把柄官府不知道,我们手里却握着证据!哼,这次那个阿布勒也想趁『乱』派人出城报信,却被我们给截住了,我猜测他多半与城外的唐军有什么联系,之前计议未定,如今事情紧急,今晚就请了他来商议——如果唐军能够确保我们已经有的地位,咱们就考虑换个主人,如果唐军不能善待我们祆教,我们就撑胡沙加尔到底!”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道:“西北哨塔捎来的消息!”原来疏勒的常备兵将之中,有两成是祆教教徒,两万民兵当中,有三成是祆教教徒,军中一些兵将有什么消息,都会瞒着上官来禀报大祭司,所以穆贝德消息极其灵通。这时问:“什么消息?”来人道:“黄昏时节,西北哨塔上远远望见西北方向又有一支骑兵开来,气势十分雄壮。”穆贝德等心里都是一惊,均想:“莫非大唐还有援军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