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威震中原对天策军的态度在变化着的不止是契丹。实际上,周边各个国家对天策军态度变化之大加起来,只怕都没有中原一家来的大!中原是与安陇关系最为复杂的。在高层,李从珂与张迈之间表面上是兄弟,而实际上却互相忌惮,在李从珂心里从来就没打算真的与张迈做兄弟,甚至没打算做盟友,在他心中张迈只是一个待征服的对象,其位置在吴蜀之前,而在契丹之后。而在民间,百姓一开始以为那又是一个冒充汉人的外族,但随着接触的渐多,却又发现安陇的汉人比中原的汉人还要汉人!丝绸之路的开通,带来的是经济上的直接沾润,跟着是天策唐军一场又一场打着汉家旗帜的战争,一场比一场更加激动人心!在李从珂没有顾及得到的底层社会,正有一批又一批的变文从业者在各地的茶馆、酒馆活动,他们所说的变文已经在民间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流行,中原本地的变文僧、参军戏优伶也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演说西北的战争故事。所以安陇名将正一步步地让中原的百姓熟悉起来,杨易、石拔等的故事关中的百姓也都耳熟能详了,而最近听说有来自河东的一些猛将,比如郭威,比如杨信,这些人的来历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成为了关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皇帝与百姓之间的大臣与武人呢?冯道的府邸。最近一段时间,确切来说是北庭大捷传到中原以后,冯道的府邸开始变得暗中热闹了起来。什么叫暗中热闹呢?在之前,冯道虽然位居宰相,不过这个文臣与皇帝李从珂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距离,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来讲的话,姓冯的这个老家伙就是一直都恪守着一个有良心的职业经理人的本分,总是尽可能地帮皇帝经营好这个天下,同时又能够顾及到民间百姓的疾苦,但也因此他和皇帝之间远没有李从珂的私臣那般亲密。所以冯道位望虽尊隆却一直与李从珂有隔,因而自觉地保持着低调的行事风格。就算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公来公往。然而北庭大战之后,他的府邸却开始有大量的人从偏门进出。这些人各门各道的都有,文则重臣,武则诸番,都是来打探消息兼探听冯道对这次天策军北庭大捷的看法——尽管后世的宋儒对冯道非议颇多,但在当代,天下人无不将之视为达吏,就算是武人也都很尊重冯道的意见。更何况,随着前往安陇的书生数量的增多,其中有不少便还是冯道的弟子。当初冯道的这些弟子背师西行时,像冯道的亲家刘昫等对这些人都是背后大骂的,唯有冯道如春风般笑笑并不计较,而这些弟子在到达安陇之后也都有寄回书信向老师问安,冯道也都有所答复。而如今,这些进入安陇的弟子却忽然成了许多中原士人心目中的奇士,觉得这些人或者是大有眼光的,而与他们有所联系的冯道,也成了许多人心目中有关安陇消息的来源了。刘昫走近冯道的书房时,屋内一个信使正出来,刘昫道:“不会是陇西来的消息吧?”“呵呵,还正是。”冯道扬了扬那封书信,说:“现在像这样一封书信,在外头可以卖到十金到百金呢!”他说着就将书信凑到烛火上烧成了灰烬。刘昫哼道:“十金百金,都是些鼠目寸光、见异思迁之辈!嘿嘿,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这些边鄙胡虏因一战而崛起的,跟着又以一战而覆灭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唯有中原,不管风吹雨打始终屹立!就算王朝有兴废,姓氏有更替,但华夏正统却总是跑不了的!”冯道有时候不大喜欢跟他的亲家争论,实际上冯道并非一个喜辩的人,他更注重的乃是实际的事功。但这时他听了刘昫的话以后却摇头道:“未必,未必,天策军与历代的边藩是不同的,这一次,或许……或许他们大有可为也未可知。我以为,北庭的这次大捷或许不是侥幸,而是天策军厚积薄发的结果。”刘昫惊道:“亲家,你今天是怎么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我从众多线索中,得出来的结论啊。”冯道说道:“对你,我今日是第一次开口。”见刘昫眼神中『露』出询问之意,冯道说道:“自古华夷之间,常有争斗,夷狄力量压制了中华的,也不是没有过,若西周之末,若秦汉之交,若五胡『乱』华,都是胡强汉弱之时。然而这只是胡人力量强了,若说到政制之革新,德政之惠民,总是华夏远远优于诸夷,这也是边疆诸胡纵然军力强过中原,而其国自君主以至于百姓都仰慕中华文化的原因。就算是契丹,其在最强盛的时候,对我中原之文化也一直都是仰慕的。”刘昫道:“没错啊,是这样。那又怎的?”冯道叹道:“亲家啊,难道你还没发现么?天策与本朝的关系,已经反过来了。”他看了一下书架,书架上的书籍之中藏着许多不算犯禁的书信,而那些书信也正是他了解安陇情况的来源,这位三朝元老虽然足不出洛阳,却比绝大多数人——甚至比李从珂——都更加了解陇西的近况。“天策之政制,已经比本朝领先了许多了啊。”冯道叹道:“算算张迈起家其实时间也不长,他抵达凉州的时间,比我们抵达洛阳还要晚一些,安陇遭受兵祸之严重,比起中原来更甚,安陇之破落比起中原来也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也没法用大『乱』之余、根基不稳来作借口。直到今天,本朝上下依然吏治**未见竟时,而张迈却能迅速控制全境,观其纠评台之设置,上位者之自信何其大也!而惠民之政,从农田水利到坊间市井无一不在!其律法独立之做法何止是建基于『乱』世之上,简直超迈汉唐了。如今他们虽然僻处西北,但气象之恢弘已笼罩天地,承古而开今!”刘昫大大讶异起来,他今日来本来也是想问问冯道关于北庭大捷的看法,没想到冯道虽然在评论安陇,但评论的却不是他的对外战争,而是他的内政!而且还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这就让刘昫大感意外了。“亲家,听你这样说,倒像将张迈比作周文王了!”“儒经所载三代之评价,有文饰之嫌,未必完全相信。”冯道说道:“不过道以为,天策之气象,确非偏霸之才所能概括!”刘昫惊道:“你是说,他有混一天下的野心?”“怕还不是混一天下,”冯道叹道:“用我在书信中见到的一句张迈的话来说,他怕是有改革天下的雄心了。”“改革天下……这,这是……”“就是他们起兵之意图,非为一人或数人得享荣华富贵之私利也!”冯道道:“他们似真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噫吁戏!若其志果真如此,则天下闻道之人,均应抛头颅洒热血以响应之!”说到“抛头颅洒热血”六字,冯道不由得莞尔,这是典型的天策军言语,这个三朝在这个时候用上这句话时竟忍不住也胸中热血一涌,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修炼得犹如止水的一颗心竟然会这样短暂地激动起来。就在冯道微笑之时,却见刘昫已经将头探到门外,跟着拍拍胸口,说:“还好,没人,亲家啊,你吓死我了,竟然说这等犯禁的言语。不过……张迈真的有你说的这样了得?”“张迈,张迈!”与此同时的洛阳皇宫之中,李从珂却躺在龙床之上长吁。这一刻,就是最美艳的妃子也不能够吸引他的兴趣。这一刻,他心中念想着的竟然是一个男人!“张迈!”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感觉也是颇为震惊的。当时李从珂就凭着武人的直觉而感到“此子”是个威胁。但是他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张迈的威胁竟会这样的大!可现在回想,张迈威胁自己的脚步却是一步又一步地迈近,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自己身边。第一次听说张迈时李从珂还只是觉得安西唐军有成为重大边患的潜质。第二次天宁寺之会,让李从珂觉得张迈这个边患已经确立,而且有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但当时李从珂以当务之急在于削藩以及对付契丹,所以对天策军采取了暂时优容的政策。可是现在,李从珂忽然感觉到张迈的威胁已经不止是一处边患,而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统治地位,然而李从珂却觉得自己竟然已对天策军无可奈何!经济上封锁?别说那肯定会引起丝路既得利益者——包括西北边军以及境内的大小商人的反对,就连他自己也靠着丝绸之路所带来的利益作为不小的一块养军费用,要想从这里打击天策军,那就注定了是两败俱伤!军事上打击?天策军可是连契丹与回纥的联军都打败了!当此之势,就连李从珂也已没了打赢张迈的信心!那么,外交上的攻伐?当仅靠自己的力量没法取得胜利的时候,与友军——甚至旧日敌人的联合就成了不得已的选择!那么,去与谁联合呢?后蜀那帮叛徒?还是……世敌契丹?李从珂啪一声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脑袋在这一刻竟有些痛!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去和契丹联合呢!他迅速否决掉了这个想法,但是能够『逼』得李从珂竟然会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要联合契丹共抗张迈,北庭大捷的影响力可想而知!正如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一张,就注定了整个牌局里头不会只倒下这一张!北庭大捷虽然发生在北庭,但所产生的影响力却远及万里之外!以往中原武人无不视契丹为最强的外族,如今北庭这一战却彻底扭转了许多人心中的这种观念!定难军李彝超已到了弥留之际,他拉紧了兄弟李彝殷的手,指着西方!“哥哥,我明白的!”李彝殷说。对于北庭局势的判断,李彝超李彝殷兄弟于后蜀的赵季良王处回不同,赵季良王处回在战前都认为天策军必败,而李彝超李彝殷却认为天策军胜算颇高,不过他们预测的结局是:天策军将回纥击退、与契丹议和而还——哪怕是这样,天策军也是同时击退两大强国的联手进击,将从此踏入当世第一流军事强国之林了。但是结局却不是这样的。二李猜到了天策军会取胜,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大胜——回纥指日可灭,契丹大败逃归!实际上,战争的实际情况与天策军的宣传是有出入的,鲁嘉陵在决定了外交策略之后马上确立了将大捷加倍宣传的方针,而天策唐军如今的宣传机器实足称为诸国之首,靠着僧侣集团、变文演说者等渗入到各国,鲁嘉陵在顺势的情况下,已经能够让舆论大方向基本顺着他的心意走了。在当前,北庭大捷的战果自然是有多大说多大,而实际上,唐军并未对契丹的主力造成伤害,所俘所杀都是漠北别族,但是俘虏(包括招降)二万余,斩首五千众都是真实的数字!有了这个事实基础的存在,再加上鲁嘉陵指导下的“有限夸张”,给中原诸武人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一头同时打败了虎豹的狮子,自然能够得到豺狼们的敬畏!甚至给人一种难以战胜的恐惧感!“哥哥,”李彝殷跪在李彝超的病榻前,说道:“弟将慎观时局,若张元帅有东向之日,弟弟将率领党项内附,为其前锋,东指中原!”“不要急……不要急……”李彝超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几句话来:“凉州既然已经派了人来,又向我们借道……未来必有借重我们处!若天策无法压倒契丹、小唐,我们大可居中取利,但若其势真的强不可阻,那时候内附亦不迟……”李彝超又望向了北方,喉咙中的声音几乎已不清楚了,但李彝殷却还能够听明白最关键的几个字:“听说……石敬瑭……到了黑城?”“是的,”李彝殷道:“他刚刚向我们借道,要向凉州派出使者。我想这个冬天,他怕是过得难以安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