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德贼法患郭汾从小酒楼中出来,又要往天宁寺礼佛,为丈夫和孩子祈求平安,不想还没到便遇到了一场急雨。春雨冬雪,对农业社会来说都是好事,仲春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得甚密,郭汾出门时没带雨具,望见一座小庙便躲了进去,一看,却是一座观音堂。郭鲁哥家的说道:“天雨留客,想必这座庙与夫人有缘。不如便进去上香吧。”佛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郭汾称是,便入得内来,却见这观音庙虽然不大,收拾得却也雅致,正殿一对楹联,写的是:“圣名自在,大慈大悲度世;经诵普门,救苦救难寻声。”郭汾一直以来表现得武勇,其实郭家文武兼资——看郭洛便知道了,所以她在书法上也有一定修养,入凉以后打架的机会少了,接触文事的机会却就多了。安陇地区虽然僻处西北,但自汉及唐却屡出书法名家,各处珍藏之墨宝甚多,郭汾本来就有底子,见得多了,眼界自然也就更上一层楼。这时看了这副楹联字体不俗,又是新雕成的,显然是近人笔墨,心道:“河西人文荟萃,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这人不知是谁。”一看署名,却是范质,不由得莞尔,心想:“原来是他。怪不得这笔字看着熟。”范质是中原名士,又是后唐常驻凉州的使者,郭汾曾隔帘接待过他两次,且听人说过凉州很盛行他的文章、题字,只是不料这座小庙也求到了。这时早有本庙僧人见郭汾举止不俗,出来接待,郭汾指着楹联道:“你们在正殿上挂着这样的对子,倒也新奇。”过年的时候在门上悬挂没有字的桃符是早就有了,但在大门悬挂题字题诗的楹联在这个时代却还是新生事物。来接待的和尚道:“这是元帅首创啊,当日天策府落成,他就让张毅大人题字为联,大家看着觉得甚妙,因此纷纷模仿,现在凉州许多门楣都如此了。”郭汾一怔,记起仿佛是如此,只是当初没留意,又道:“这位范先生的字如今在安陇正当时,听说行情上比张毅还贵,花了不少钱吧。”那和尚见郭汾竟然认得范质的字,听这谈吐更是不敢怠慢,便料定她是某家贵『妇』,虽然郭汾身上并未穿金戴银,然而安陇地区民风质朴,许多大人物的夫人穿扮得朴素也很正常,忙道:“范先生曾在小庙下榻,一时兴起便为小庙题了这副对子,这手字倒不曾花钱。”郭汾便入殿礼拜观音,添了香油,然后便随寺僧到东廊下喝茶,这时郭俱兰带了两个人赶进来问安,并带了雨具来,郭汾道:“我今天不去天宁寺了,就在这里避雨,雨停之后便回去。你们先回吧。”郭俱兰答应了,却只是撤出寺外,仍然在不远处守候。这东廊用一面立刀薄壁分成两处,郭汾坐在北段品茶,屋檐垂雨如帘,流入天井,倒也是一番宁静景象,到此心境渐安,竟然忘记了尘俗,对郭鲁哥家的道:“这才是让人清心处。天宁寺虽然是大寺院,却不如这里清静。”却便听有人踏雨水进来,郭汾心想:“这时候还有香客?”雨帘中望去来者却依稀认得,一个沙弥迎上前去唤道:“范先生来了啊,我这就去请魏先生。”郭汾马上就想了起来:“这是范质。看这沙弥的样子,范质倒像经常来。”那边范质也朝这边望了一眼,他与郭汾其实会晤过,不过外交礼数是张毅所修订,郭汾见自家臣子时讲究不多,张毅却坚持会见外臣时不能失礼,一定要加一道珠帘隔开,因此当初见面,郭汾坐的地方离珠帘近,往外望过去能看清楚范质,范质离珠帘远,却就只是隐约见到了郭汾的身形,加上这时又有雨水隔着,又没想到郭汾会出现在这里,便没认出来,道:“这时候还有香客啊。”朝这边一礼。郭汾起身答了礼,旁边的沙弥说:“这位张夫人是进来避雨的。”一边将范质引到东廊画壁的南处。不久东厢走出一个布衣来,到了东廊下与范质相见,郭汾听他们两人见面也没怎么寒暄,想必是很熟络的人,她知道寺庙经常出租厢房给客商或者读书人,以此作为寺庙的经济收入之一,实际上是变相的客栈(短住者)或者出租屋(长住者),还能避税,因想:“这个姓魏的多半是范质的朋友。”范、魏两人坐定后便闲谈起来,没几句便谈论起当前的局势来。两拨人只隔着一堵画壁,壁上还开了天女散花形的透雕,范魏两人又没有故意压抑声音,所以郭汾竟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这姓魏的刚才说收到了卫州来的家书什么的,听来好像也是中原来的。这中原士子无拘束的评论,却是难得。”眼下天策政权下对于如何对待中部粮价的问题已经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派意见,有近于杨定国的,也有近于郑渭的,郭汾半日来所听到的民间议论,十有**都支持杨定国的主张,甚至表现得更加激烈。唯到这里,所听到的谈话却不似外间那般肤浅。却听那魏姓士子道:“天策诸公不禁国人议政,眼下就是『妇』孺也都谈论此事,凉州这等氛围当真古今罕有。如今坊间风传,说天策中枢对于如何处置凉州,意见似乎并不统一。”范质笑笑道:“是,国老杨公似乎要惩恶锄『奸』,以儆效尤,郑长史则主张从缓从宽。我在凉州出行并不十分方便,不过也听到了不少传闻。”他是来自境外的常驻使者,每日的活动都要受到监视,不过他多与凉州的风流人物、权归阶层交往,因此也能得到不少坊间听不到的消息,当下将自己所知与魏仁浦交流。那魏姓士子道:“这两日我穿街走巷,市井中人目光短近,见识浅薄,大多只是凭一时喜恶谈论,只可当民心所向参考,不足以便作为执政者定策之准则。其实中部这些粮商,要解决并不困难,发一道命令,派一个胥吏下去,就能将他们抄家灭族,然而中枢迟迟不决者,必在政制有所远虑,这便可见天策执政诸公不同凡流,若是契丹胡主或者洛阳那位天子,只怕都未必有这样的耐心与见识,至于孟蜀、吴楚之辈,怕是更没有这等胸襟。”郭汾听得心喜,暗道:“范质的见识素来为郑济、张毅等称道,只可惜他是中原派驻凉州的使者,不然来个楚才晋用也无不可。这个魏姓士子,见识却也不俗。”范质道:“如今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事颇难定夺,不管最后如何选择,我们都便可从中管窥今后天策军立国规模之走向了。”“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天下事不定一宗,则道为天下裂势所必然,若是元帅在此,由他定夺,则我们看出走向不难,但元帅不在,中枢决策未必便完全符合他的本心。”范质道:“道济兄,若依你说,则杨、郑二位之论,依谁的主张会让国家更有利些?”郭汾听到这里上了心,她正想听听没有利害冲突的有识之士如何评价杨、郑的主张了,不想竟在这时凑巧遇上。却听那魏姓士子失笑道:“你是外国驻使,我是候考书生,若是关起门来说话也就算了,如今却当众高谈阔论,却要让隔壁香客笑话了。”显然他并未完全忽视郭汾的存在。郭汾咳嗽了一声,道:“两位何必自谦,我曾听拙夫唱过一句词道:‘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渔樵笑谈中’。渔樵尚论得兴亡,何况两位饱读诗书的士子。”范质怔了一怔,心想:“这声音听着有些熟耳啊。却想不起是谁,此人谈吐不俗,多半是在哪次酒宴上见过的贵『妇』人。”那魏姓士子却已经喝起彩来,道:“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渔樵笑谈中——好词!却不知道出自何处?”郭汾笑道:“拙夫也是听人传唱,妾身也不晓得。”那魏姓士子终究年轻,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龄,凉州的政策又不防民之口,当下便无甚顾忌,道:“其实杨、郑二公之论,都是出自公心,都有其长,但也都有其短。杨国老之论公而不党,易而无私,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执政者若能时时刻刻本此情怀,则国家有福,社稷有福。”郭汾道:“按先生所说,却是杨国老之论为是了。”“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如今天策执政诸公,尤其是张元帅,那都是不世出的人物啊。也不是说张元帅与执政诸公的才能超迈往昔圣贤,而是说像张元帅、杨国老这样既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且又能左右朝政的人,并非代代都有,甚至可以说是十中无一!凡人皆有私心,处帝王将相位置上而还能凭公处事者,青史之上屈指可数!权柄这一神器,若能时时放在圣贤手中,那自然是万民之福,但世人皆有私欲,公而不党,隔世而斩,易而无私,不能久传。国家终究会有遇到昏君庸臣的时候,那时若无礼、律、法来加以约束导引,则国家必『乱』。因此圣人既崇尚贤君,但更强调大礼制,而杨国老之论在当代或者不会有什么大祸患,但垂至后世若形成强权,则容易被官僚之大者利用,成以权代法之祸。”郭汾听得心中一凛,心想这一番议论比起在天策府内听到的又更明晰了一层,因道:“原来魏先生赞成的,是郑长史的主张。”那魏姓士子一听笑道:“那又不然!郑长史的主张,护人人之私以成其无私,这也是一片大公之心,不过若按照这个主张,不但在当下会有祸害,就礼法制度建创而论,垂至百年,也未必就颠扑不破。”郭汾道:“这是什么道理?”那魏姓士子道:“法无常可!世异则事亦异!事异则律法之用变!即便是在一开始本着至善之心所修订的至善之法,垂诸后世,一样会出现弄法之徒。”“弄法之徒?”郭汾『插』口问道。那魏姓士子道:“就是玩弄法度以谋私利的人,这群人不是靠强权,而是靠智力。百姓智浅势弱,面对律法只能遵从,而人群中却必有一群智谋之士,一开始是遵礼守法,继而能在这律礼之下如鱼得水,得财、得势、得舆论,而百姓不敢言其非,继而『操』纵律法、政务、礼制,最后甚至能反客为主,让律法、礼制乃至政略都听从其安排!其律法越严密,越完善,就越能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百姓无所遁逃,为法所困却无能为力。到了这个时候,若更无一种能本百姓之心的民本力量来制衡它、打破它,那便是比官僚之祸更加可怕的德贼法患了。为强权所压迫者,百姓被『逼』到极处尚能有奋起反抗之心,为密法所困者,却就只能在法网之中兜兜转转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其实这些道理,战国诸子已曾论及,且辨析得甚为精微,不过我也是西行入凉之后,将所见所闻印证诸子至论,到最近才悟得透彻。现在高昌的那些粮商的作为,已有这个肇端了。据我所知,他们的行止其实并未触犯当前天策大唐的律令。”郭汾听到这里有些怔了,那天在天策府中她其实也觉得杨定国的气势更足一些,然而杨定国终究学养不足,只是凭着一股气势与郑渭抗衡,而不能如这个魏姓士子一般剖析其渊源利害,更没法找到理论支撑点来,而这时再被那魏姓士子一说,郭汾方有豁然开朗之感。就在这时,隔壁一直没加入谈论的范质在接连听郭汾说了几句话之后,忽然暗惊起来:“啊!我记起她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