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六年,秋。这是一年中草原最好的季节,野草丰,羊马肥,冬天还有些远,一场热风从南袭来,那是返秋为夏的风,许多牧民知道这可能是一年中最后一次天气转热了。接下来,天气便会一日冷似一日,直至寒冬了。可也就在这时,一场可怕的瘟疫忽然借着秋热,在草原间蔓延开来。不,那不是瘟疫,在草原牧民的口耳相传中,那是魔鬼!鬼面魔王!相传,只要被鬼面魔王附身的人,都会生重病,要么生命会被夺走,就算不死,也将从此变成鬼面,成为游荡在人间的恶鬼!而那些遇上恶鬼的人,也会跟着被鬼面魔王附身!其实,如果是学过正经医学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一种厉害的病毒肆虐,它可以通过人体接触或者飞沫传染,传染具有一定的概略,但是,虽然中原的医术已经传入漠北,可就知识水平来说漠北毕竟不能和中原相比,就牧民的理解能力来说,魔鬼传说比起瘟疫来更容易理解,当然,对他们来说那根本就是一回事。在口口相传之下,鬼面魔王的威力又变得更加可怕。这场可怕的瘟疫本来不至于席卷大漠,毕竟漠北各地分部而居,不但各个部落之间距离遥远,而且部落内部牧民个体通常也相距甚远,就算有厉害的疫症本来也不至于迅速传开,但是耶律阮的征兵行动却将许多不同的部落聚集在了一起。之后战败,败兵、战俘又都聚集在了一起,漠北的卫生条件本来就比中原差,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恶劣了数倍。疫症先从某个小部落爆发。跟着传染开来,不但契丹近族,到后来就连皮室军,也都有人感染了!也不只是契丹军中,天策唐军之中俘虏也爆发了疫症!但就在这个危难之时,胡汉双方却采取了极端不同的措施!在唐军,一个专门的营区已经开辟出来,有病和疑似有病的人都被迁了进去。营区位于水源下游,占地颇大,每个病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小营帐,有照料者穿梭其间。而负责照料的人,竟是柴荣所率领的孤儿军。眼见俘虏之中发生瘟疫,若按照漠北的作法,马上就将这些人坑杀以绝后患了,而大唐的军队居然还立营加以照顾。那些漠北牧民、胡族骑士见了都是感动的。只是如今孤儿军在漠北乃是主力战斗力之一,在战争期间分出这样一支精锐——哪怕只是其中的数百人——去照看瘟疫患者,一些刚刚归附的人如拔野便忍不住想到:“铁兽是疯了吗?难道他就不怕精锐部队被瘟疫感染上了?”但说也奇怪,柴荣本人和数百将士在瘟疫区进进出出。照料病患,但数日下来。竟无一人被鬼面大王附体!数千归附胡人,数千战败俘虏。见到这个景象心中大生敬畏。他们实在想不通,肆虐漠北的鬼面大王怎么奈何不了唐人?难道说中原人士真的得到上天眷顾、鬼神庇佑么?怀中同样的问题,拔野也忍不住去问柴荣,柴荣道:“这个鬼面疮,在我们中原也有的,不过我们都不怕。”“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对付的办法。”柴荣道:“我们元帅对军中医疗卫生十分重视,对各种瘟疫的预防也都有预备一手。这鬼面疮的预防之法,元帅早在我军于轮台刚刚成军的时候就已经送到天山了。因此我军上下,人人体内都种有一种克制鬼面疮的东西。”“克制鬼面疮的东西?”“恩,是一种豆。”柴荣道:“此豆是元帅下令所种,具体如何,我也不懂,只知道种了以后,便不怕那什么鬼面大王了。所以我孤儿军人人不怕这鬼面疮。”拔野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十分玄乎。问道:“那能不能给我也种一个神豆?”柴荣笑道:“你既已入华,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不懂得种豆。听说后方会有一位活佛来到,他曾从凉州那里学会了种豆之法,到时候请他帮你种吧。”拔野从柴荣这里听到的话,慢慢地就传了开去,但就像这疫症传着传着变成鬼面大魔王一样,张迈下令天策医疗团体研发、推广的种豆医疗技术,也在口耳相传中变了味道。——————几乎同时,契丹大营。夜,静悄悄的,那个感染了“鬼面疮”的小部落奉命前往数十里外的某个山谷驻防,就在他们进驻那个山谷之后不久,谷口忽然被封死,惨叫声从谷内呼号传来,但由于距离得远了,并未惊动契丹大营。可是却有几个斥候悄悄埋伏在那附近,听到谷内传来的惨叫声后暗自骇然,他们迅速返回,将情况回禀了耶律安抟。耶律安抟和几个感染鬼面疮的部将闻讯个个面皮抽搐,一个部将颤声道:“难道……整个部落都感染了?”“自然不是全部都感染了,但宁可杀错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这个,不是我们对付鬼面疮的手段么!”还能呆在帐中的全部都是皮室将领,但是他们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面临这样的厄运!“那么我们……”“我们也全都得死,只看迟早了……”想到被坑死于绝地的惨况,所有部将都脸色剧变。他们是勇敢的战士,但并非全不怕死,当想到要面对死亡,而且不是战场战死,那种恐惧还是袭拢了过来。——————大营之中又有了动静,除了那个部落之外。其它军地中发现有疫症的营房也正一个接一个地被处理掉,耶律察割的手段狠辣而沉着,动手迅疾,又不出半点声响。只是这次行动毕竟不小。他想要瞒住耶律安抟也是不能。“将军!”就在即将破晓的时候,一个将领几乎是滚了进来:“有兵马,朝我们这边行动了!”耶律安抟瞑目无言,只余嘴角在颤动。是为了全族而就义待死,还是……“将军!”部将们都等着耶律安抟的一句话!他们在等待他的决断。耶律安抟目光从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脸上看过去,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一字字道:“我们这些已经被魔王附身的人,虽死不悔。但是军中毕竟还有不少兄弟并没有被附体,我们至少要救他们的性命。”“那么……”“走!”耶律安抟道:“杀出去!”众部将精神一阵抖擞,齐声领命:“是!”他们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一等耶律安抟命令传下。马上分头行事,一炷香之后,耶律安抟便带领三千兵将离开了契丹大军驻区。契丹主力不敢拦阻,更不敢近身肉搏,只以骑射驱逐。几乎与此同时。更有一股流言在契丹军中散播开来:“鬼面疮!军中有鬼面疮!”“有些部落感染了鬼面疮,已经被详稳全族坑杀了!”“全族坑杀?那也太可怕了吧!被魔王处死理当烧死,但为什么要全族坑杀!”“谁知道呢,鬼面疮的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碰到被附体的人也会跟着被附体。甚至就算没碰到,只是被喷一口气。也会被附体的!”“可是全族被坑,那也太惨了吧……”“不好,听说我们隔壁营中,也有一个鬼面疮!”“什么!”恐惧比鬼面疮传染得更快,很快地,流言就窜遍契丹各营!所有将士,上至大将,下至小卒,上至皮室,下至杂族,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被魔王附身的人,若是有一个,自己会不会因为牵连而被烧死?本来,耶律敌猎是在极力地封锁消息,可是现在,耶律安抟出走的消息太大,根本就隐瞒不住。“详稳连皮室军都要驱逐……那我们这些疏远部族,还有活路么?”从第二天开始,便有士兵逃亡,到第三天,甚至有部族出走。逃亡的士兵,要么是自己“被魔王附体”要么是身边有人长了鬼面疮,而那些出走的部落,自然是发现部族中有疫症爆发,为了避免被全部清算而合族逃亡。在耶律安抟离开之后的五天内,耶律察割丧失了接近一万人的兵力。——————主帐。耶律察割忍不住暴跳如雷!“是谁泄露了消息!是谁!”“一定是耶律安抟。”耶律敌猎叹息说:“他也是有智将之称的。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耶律察割怒笑:“我已经放过他一马了,他居然还背后捅我一刀!”那天晚上耶律安抟走的时候,耶律察割其实是定了两手策略:如果耶律安抟束手就缚,那就坑杀;但如果耶律安抟反抗,那就驱逐——向西驱逐!但是他没有想到,耶律安抟临走之前却还留了一手,以至于耶律察割军心动摇。“我们虽然是故意放了他一马,但耶律安抟本人是不知道详稳的用心的。”耶律敌猎道:“他毕竟是害怕我们赶尽杀绝,因此故意散播流言,好让我们自身不稳,便没法前去追击他。”“哼!”“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详稳。”“该怎么办?”耶律察割冷冷道:“继续驱逐!不管走的是三千人,还是一万人!全部赶往西边去!屠杀族人,毕竟不祥,就让唐人帮我们动手吧。”“可是如果唐人不动手呢?”“唐人如果不动手”耶律察割桀桀笑答:“那不是更好么!就看看来自中原的仁义,能否感化鬼面魔王吧!”——————此时数百里之外,耶律安抟和他的部下们虽然逃出生天。却是仓皇无依。这时他手底下已经有了五千人——那些从大营逃出来的人,或许也知道自己苦无去处,因此便都来依附耶律安抟。耶律安抟部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态也都来自不拒,因此归者日多。可是接下来怎么办?东面已经布下了严防。往东去非死不可!那么往西呢?再往西,就是敌军的驻地了!数千人一起行动,夹在两军之间,眼看着无论进退,都是死!若是逃散呢?草原上所有部落,对付鬼面魔王附体的人,只有两种办法:用火烧死,或者用石头砸死!草原虽大。但被鬼面疮附体了的人,却已无容身之地。从大营中逃出来,苟延残喘了数日,但终究不可能逃脱最后的死亡命运么?低落而绝望的情绪。笼罩在了五千人的头上。就在这时,一个怪异的传闻在草原间传开。不知道是从谁口里传出,据说,从遥远西南面的大雪山,来了一位能够驱逐鬼面魔王的活佛!“能够驱赶鬼面魔王的活佛?”所有感染鬼面疮的人。或者被鬼面疮牵连了的人,全部精神一振!“真的有这样的人?”凭着理性,耶律安抟不相信。“真的如此?”耶律安抟目光闪动:“他们真的这么无知?还是说,他们真的有活佛照拂?”这时军中已经开始有人死亡。耶律安抟本人也开始发热得厉害,他的头脑正处于半晕眩状态。是靠着过人的体力才挺了下来。不同但类似的消息再次传来,这一次却与张迈有关。据传。中原那边似乎也曾爆发了鬼面疮,眼看鬼面魔王肆虐,一位天神下凡的帝王冲上天去,问天帝要了一种神豆,只要身怀这种神豆,就能镇压鬼面大魔王,后来这位下凡的天神又将这种神豆传授给了一位活佛,并派了那位活佛来漠北普救众生……“天帝?神豆?活佛?”耶律安抟虽在发热当中,却还是忍不住嗤之以鼻。他也接触过一点医术,觉得这鬼面疮其实乃是一种会传染的病而已,对于巫鬼之说向来是半信半疑,至于说什么天神、神豆,更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天神,又是什么天神?下凡之后居然还能上天?”“那位天神,就是大唐的天可汗啊!”耶律安抟不由得莞尔。张迈是天神下凡?他忍不住笑得咳嗽起来。可是传言却是越来越确切。从各种渠道的消息看来,唐军果然对被鬼面魔王附体的人大开方便之门。真的有族内感染了鬼面疮的部落去投靠唐军了,而唐军竟然来者不拒!唐军不管来投靠者的衣食,但是他们愿意照顾鬼面疮患者。甚至一些没患病的部落也去投靠唐军了,为的不是别的,就是从活佛那里得到天可汗颁赐神豆——谁知道鬼面大魔王什么时候会光临自己的部族啊,能够身怀神豆,那便是在缓急之际多了一条性命!在漠北,牧民们本来就很能接受各种英雄乃是天神下凡的传说。像张迈这样伟大的人,说他是天神,牧民们很容易接受。因此尽管像耶律安抟这样的智士并不采信,却不妨碍下层牧民和下层战士相信这个传说。“将军,消息传得很真切,我们……”那个已经满脸脓疮的老将,以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望向耶律安抟。他是垂死之际,渴盼着能够得到最后的希望。看到了这个眼神,耶律安抟便知道许多部将,已经心动了。连部将们都如此,更遑论中下层士兵了。就是自己,如果张迈派来的那个活佛真的能够治愈这鬼面疮,自己去投靠又何妨?漠北诸部族,对契丹的归属感其实并不是很强烈,唯有皮室军荣誉感最强,所以耶律安抟才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堂堂皮室,难道要去投敌?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前后无路了。若是唐军真的肯收留他们,那将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路。“往西吧。”耶律安抟叹息道:“先派人去与唐军接触。若是他们肯收留我们,那我们便在彼处谋个生处……若是他们不肯收留,那我们就往北,找一个没人的山谷。听天由命吧。”军马西驰,不久便与唐军的前锋接触,耶律安抟派人传话道:“大唐石将军明鉴,我耶律安抟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数千人,内中有不少感染鬼面疮者,因此已被察割详稳所驱逐,闻之贵军之中有活佛能除鬼面疮。特来投靠。若是石将军愿意接纳我等,恳请给我们一片自生自死之地,我等若是不死,以后便皈依佛门。任凭天可汗驱遣,万死不辞!若是不幸被鬼面魔王所咒杀,那也不怨。若是石将军不肯接纳,只需一句话,我等便将远走。不愿为生人之祸患。”石拔得到消息之后,便派了拔野前来回复,他对拔野道:“让耶律安抟尽管来!契丹容不得他,我大唐容得他。我军得上苍庇佑。不怕鬼面魔王。”拔野便赶往耶律安抟军中,转述拔野言语。全军数千人。听到消息犹如黑暗之中见到了一片曙色!耶律安抟还是有些不安,忍不住问拔野道:“唐军真的不怕鬼面疮?他们真的有一个活佛能镇压鬼面魔王?”“是真的。”拔野道:“我军俘虏营中。原也有不少鬼面疮疫者,我一开始也怕得厉害。但柴荣竟然不怕,现在疫者都集中在一个营中,由他在主管照看。虽然不是所有感染鬼面疮的人都能活下来,但所有感染的人,没有一个驱逐,也没有一个坑杀。柴荣在营中进进出出,都没什么事情。至于那个活佛,他是这两天才到的。他来到以后,也马上进入疫营照看。”“柴荣?”柴荣名声尚未大显,拔野便将柴荣如今的身份地位跟耶律安抟说了。耶律安抟道:“原来是他!”当下军马继续向西,石拔竟派了爱将柴荣前来迎接。来迎接的人,清一色都是孤儿军,共有两千人,双方靠近,耶律安抟早知道了柴荣如今的身份,对于石拔如此安排甚是感激,他包在长袍之中,有些不安地道:“恶鬼附体之人,本不该继续游荡,贻害人间,只是听说唐军拯危救难,故来投靠。我等感激,无以言表。”契丹上层人士,有一些都深通汉文化,耶律安抟虽然是契丹人,这几句话却都是汉语,而且言辞颇为文雅,柴荣马上答道:“我们虽然两军对垒,但危难当前,自当守望相助,这是我华夏自古以来道义。听说安抟将军也是身患重病,还请快快下马入车,服药休息。”耶律安抟垂泪道:“我们感染了鬼面疮的人,虽死不恨,只是我这军中数千人,感染者其实不过数百,其余都是因被歧视而走投无路。只望将军能收留这康健之人,至于我等,情愿就死。”柴荣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既到我军中,哪有听天由命的道理!我们纵然不能逆天行事,至少也要尽人事!”说着下马,亲自来扶耶律安抟。耶律安抟缩手道:“鬼面魔王会传染,请将军不要靠近我。”柴荣一下子握了过来,道:“我们不怕!”说着就扶耶律安抟下马,孤儿军也有数百人下马,都来搀扶来归契丹军中的患者。这些人自患了鬼面疮以来,所有的人见了他们有如见鬼,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直到此时才有人肯接触他们,一时之间不少百死不惧的草原男儿也忍不住痛哭涕泪。耶律安抟扶着柴荣的手,也忍不住垂泪道:“两军对垒,将军就算见死不救,天下人也不会说一句不是。但贵军却不弃我等不祥之人,果然是仁义上邦。如此恩义,令人深铭肺腑。我军上下,愿意从此归顺。只要不死,将来必任凭驱遣!绝无二心!”柴荣忙道:“安抟将军言重了!忠孝仁义,圣贤所教,我等虽在战场,不敢不听。”又道:“石将军早准备了一营,专门安置病患,但在此之前,先要区别病患者与康健者。若安抟将军信得过,就请听我安排。”耶律安抟淡淡笑道:“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能得苟延性命,就已经喜出望外,请柴将军尽管安排吧。”——————唐军愿意接纳耶律安抟的消息在草原上迅速传开,那些因鬼面疮而被牵连的牧民、部落也有不少因此望唐军归来。耶律察割闻讯大喜,笑道:“哈哈,哈哈!天助我也!”耶律敌猎也笑道:“那是唐军不知道这鬼面疮的厉害!”耶律察割笑道:“等到他们知道时,那可就迟了!”猛将罨撒葛忽道:“但如果那个活佛真能镇压住鬼面魔王,那该怎么办?”耶律察割的笑容,忽然一下子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