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唤蝶(1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4594 字 4个月前

舟儿顺江而下,这日到了夔州地界。大江东去,至此尽为夔门收束,水流澎湃,如千军万马般咆哮而过,声威骇人。夔门南北,两座高山刺天,一座赤红,一座银白,凌江相峙,雄姿凛凛。客船之上,陆淮见许观看两岸风景看得入神,便解说道:“这两座高山,红色的叫赤甲山,银色的叫白盐山,都是此地名胜。”小宴在旁道:“员外,既有美景,咱们同去游玩一番可好?”陆淮道:“夔州山水最是雄峻,只是我这老头子可登不动山了,贩了货物还是去赌坊里耍上两手最安逸。你们若是初来,倒真该四处走走。”小宴道:“十赌九输,还是游山玩水好。”陆淮忽道:“许兄弟,上次有劳你替我取回了那楠木盒子,你可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许观摇摇头,陆淮掏出木盒轻轻打开,从中弹出两粒象牙骰子来。陆淮一把抄在手中,哈哈笑道:“这便是我的宝贝了!十赌九输,那是旁人,我四岁起便与商帮兄弟耍钱,还真是赢多输少。”

到了城中,陆淮自去商行买卖,许观与小宴问过当地人,方知观赏夔门景色,最佳所在是城东十裡外的白帝山。两人都值少年,正是贪玩年纪,便商量好一同前往。小宴的青驴坐不得两人,正要去问店家借马,许观想起卢孟生留下的波月石,便道:“我也有匹脚力。”小宴道:“你几时带了,怎不见你骑过。”许观将波月石贴身佩戴,携了小宴走到街上,拉住她小手发足向东奔去。小宴只觉脚下生风,两侧房舍飞似的往后退去,片刻间二人已到了城东数里之外。

来到白帝山脚,许观才停下脚步,小宴将他的手一把甩开道:“原来你学过道术,却不早说。”许观奇道:“什么道术?”小宴道:“你若不会道术,怎懂得神行之法?”许观将波月石摘下递与小宴道:“这块石头也是那位恩公所赠。贴身戴上,就如同骑马。”小宴接过石头,端详许久也瞧不出来历,便道:“原来你还有这好宝贝,在成都赛宝的时候不见你拿出来。”许观道:“恩公所赠,怎好在人前卖弄。”又指着山上森森树木道:“白帝城是三国时刘玄德托孤之处,山上想必古迹甚多,若要观赏,咱们就慢慢爬上去吧。”

白帝山是座紫色丘陵,本不甚高,不多时二人爬到山顶。临风远眺,水随天去,漫漫暮色无际。近处寒树烟光,山腰如带;远处夔门天险,雄踞云天一线之间。江上烟波尽收眼底,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心中喜乐安宁。观望良久,许观见小宴欠了欠身子,似有寒意,便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说道:“我们回去吧。”两人正要下山,忽然山后传来一阵喧闹啼哭声。

小宴抢先往喧哗处奔去,许观随后跟来,转过一条山道,只见一处山坳里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正坐在地上大声哭个不停。旁边站了个丫鬟一脸焦急,不知如何哄这女童才好。小宴见了,走上前去弯下腰对那女童微微一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带你来的啊?”那女童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抽泣道:“我叫阿宝,姐姐带我来的……呜呜呜……姐姐不见了……”那丫鬟朝小宴和许观裣衽一礼道:“奴是夔州判司府上使女,陪了两位小姐来此游玩,不想与大小姐走散了。二小姐在此啼哭,扰了两位游兴实是不当。”小宴点点头,又对这女童道:“阿宝,你为什么哭啊?”阿宝揉揉眼睛道:“姐姐不见了……姐姐给我的蝴蝶也不见了。”小宴道:“阿宝乖,这冬天里上哪儿去找蝴蝶啊?”阿宝听了,哇的一声,又哭闹起来。正无计可施间,忽听那丫鬟欢叫道:“大小姐,可找到你了。”

许观转身看去,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衣衫飘动,从山荫道上娉娉婷婷走了过来。这女子身着淡黄色锦衫,生得清丽秀雅,鹅蛋脸儿上一对凤眼,肤色甚是白皙。阿宝奔了上去,一把拽住锦衫女子衣角道:“姐姐,我的蝴蝶不见了,再给我一只!”那锦衫女子道:“阿宝,你这孩子好不听话,到处乱跑,险些给丢了呢。”她所说语句虽是训斥,声音却温雅柔媚,令人倍觉亲切。阿宝撅着小嘴,摇着锦衫女子身子道:“不嘛!不嘛!人家就要蝴蝶,姐姐再给我一只!”那锦衫女子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从怀中取出一个扁扁的小银盒,打开盒盖,许观与小宴闻到一阵淡淡幽香,见锦衫女子从银盒中倒了些粉末在手上,然后走近上风处的一块大石,轻轻跃了上去,双手拍掌口中念念有词。小宴在许观耳边轻声道:“这姑娘身法不错啊,却不知她是否真能再唤来蝴蝶。”不多时竟果真飞来两只蝴蝶停在她手上,阿宝见了欢呼雀跃,连忙伸手捉过蝴蝶,捧在手心。小宴凑近看去,见这两只蝴蝶尾部宽大且有尾脉,双翅仿佛薄绢织就,淡白底上又缀有朱红与乌黑的斑点,五彩缤纷,果然叫人爱不释手。

这一眼直看得小宴艳羡无比,心想:“居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把戏。我若能学来,日后闲时也能唤些蝴蝶来玩岂不甚好。”便上前向那锦衫女子施礼,通过姓名才知这女子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大小姐,名叫范芸。小宴问道:“时值严冬,不知姐姐如何能唤来蝴蝶?”范芸道:“我九岁那年,患了场大病,家中请了许多大夫诊治都不见好,后来请到一位茅山道长用针灸术治了一月,又教我习武强身,过了半年才慢慢好了。因见我喜欢蝴蝶,这位道长得闲时便教了这唤蝶的小法门。”小宴道:“这便是了。”许观道:“小宴,你也认识那位茅山道长吗?”小宴道:“我不识得,只是听说茅山是个神仙住处,山中有高人能招唤生灵,驭使鬼神。这唤蝶之术若是传自茅山倒也不奇了。”又问道:“我见姐姐唤蝶之时,涂了些粉末在手上,不知是什么宝贝香粉吗?”范芸道:“哪里是什么宝贝香粉,是花粉而已。那位道长曾说道行高深之人使这招唤之术,只需念动咒语即可。只因我所学极浅,每次唤蝶还需涂些花粉在手上。”小宴拍手笑道:“姐姐若是不说,我还当是百花仙子下界呢,不然如何能在冬天里唤来蝴蝶。”

正说话间,山道间慌慌张张跑来一人,身着青衣小帽,小厮模样装束,范芸认得是家人范喜。范喜见了范芸急道:“大小姐莫要游玩了。今日城中三军操演,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胡人闹事,还打伤了几名军士。判司大人也因此给刺史唤到教场去了,临行前吩咐我来请小姐还家。”范芸道:“什么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快引我去见爹爹。”别过许观小宴道:“只得改日与两位再叙了。”说罢叫丫鬟抱起阿宝,急匆匆跟着范喜去了。见范芸一行去得远了,小宴皱着眉,喃喃自语道:“有个胡人生事,莫非是成都宝会上的突厥人……”许观忽道:“若想去看那闹事的突厥人,便去看看,只是你却不可闹事啊。”原来许观见她沉吟,知道以她心性必想去看个究竟。小宴被他说中心意,笑吟吟道:“那可少不得又要劳累许公子的脚力了。”

两人回到城中问明路径,稍作停歇,便奔北门外演武教场而去。此时红轮西坠,天色已暗,来到北门却见教场内外被百十个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场外黑压压挤满围观百姓,场内密匝匝站定五营兵丁;演武厅前列有刺史、长史、司马、判司大小官员,主将台侧站了团练使、牙将、校尉、旅帅众多将校。台上令旗磨动,画角声震,三军整肃,教场一时静寂,无人敢作高声。教场中央果然立了一人,身材高大,手提铁杖,两道目光好似寒星冷电,斜睨台上众官。

许观一见这人不由心中一惊,原来此人生得豹头环眼,一部络腮卷须,耳上穿了个铜环,正是在成都宝会上挡在阿史那王子身前接过小宴一鞭那人。小宴凑到许观耳边轻声道:“我去找她。”许观只道她要去找那大汉,吓了一跳,忙拽住她手道:“可不许去。”小宴笑着摇摇头,手指着西北角落,许观随她手指看去才见范芸站在人群之中,范喜抱着阿宝也跟在身后。两人朝西北方挤了过去,好容易挨到范芸近前,正要说话,忽然一声炮响,金鼓齐鸣,一骑战马从东南方门旗下飞奔而出。见尘头起处,这骑战马已来到主将台前,马上一人翻身下鞍,将手中大枪戳在地上,朝台上唱了个大诺,道:“末将不才,愿与这人比试。”台上刺史道:“他已伤了我几名军士,你且小心。”这员将得了令,转身走到那胡人大汉面前道:“某乃夔州振威副尉谭虎臣,请教阁下大名。”胡人大汉应道:“我叫作阿赫莽,是突厥颉利可汗帐下俟斤。”这人说话字正腔圆,口音纯正,“突厥颉利可汗”六字说得清清楚楚,台上众官听了却都是暗暗心惊。

突厥本是遊牧于金山一带古族,勃兴于隋末,到唐初已控北方万里之地,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为臣属。武德九年,太宗即位,突厥颉利可汗便进兵至渭水便桥之北。唐太宗与房玄龄等六人轻骑至渭水,隔水相责。大军继至,颉利可汗见唐军旌甲蔽野,军容严整,方才请和订盟,引兵退去。虽然颉利可汗与唐订盟,暂时退兵,可突厥屡屡入寇,边境少安,实为唐之大患。阿赫莽自称来自突厥颉利可汗麾下,谭虎臣一听之下,便即凛然道:“你既在突厥为官,不在漠北陪着可汗,为何来此生事?”阿赫莽道:“我突厥阿史那婆罗门殿下在成都府丢了一只宝瓶唤作长生瓶,风闻宝瓶到了夔州,诸位若能献出此瓶,我便离去。”听到阿赫莽提及长生瓶,许观和小宴忍不住相视一眼,均想:“原来此人是为了长生瓶而来,且听他还说些什么?”只听谭虎臣道:“你不见了东西,我如何知道丢在哪里?”阿赫莽道:“不是贵邦盗贼众多,这宝瓶如何会丢。不见宝瓶,诸位拿出一万两金子来赔也成。”谭虎臣怒道:“原来你存心消遣,想要金子先吃我一枪。”说罢绰枪便朝阿赫莽扎去。

阿赫莽身子略侧,让过一枪道:“夔州若有人能胜我,这金子不要也罢。”手中铁杖一抖,朝谭虎臣扫了过来。他这根铁杖如小儿手臂般粗细,杖首铸成火焰形状,击出时挟带风声,威猛无俦。谭虎臣忙举枪封架,当的一声,枪杖相交,火星四溅。谭虎臣只觉双手虎口发麻,险些拿枪不住。阿赫莽右手使杖随手比划,又战了五六合,谭虎臣已是左支右绌,只有架隔遮拦之功。

此时将台下转出两个人来,朝刺史拜倒在地。右首是个高挑个精瘦汉子,唱了个诺,禀道:“卑职与虎臣义同生死,愿上阵助战。”左首一人生得项短脖粗,身形不高却壮硕结实,满脸急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夔州刺史低头看去,见这两人都是军校打扮,自己却是不识。团练使忙上前道:“这两人都是营内旅帅,右首这人叫作吴渊,左首这人叫作侯霆。他二人与振威副尉谭虎臣是结义弟兄,欲上前相助。”刺史道:“难得你二人义气。这突厥武士武艺非浅,你们前去助战须小心在意。”这两个得了令,各取军器急奔场中而来。眼见谭虎臣抵敌不住,吴渊远远大叫道:“看飞刀!”阿赫莽正斗间,只道有人暗算,回身撤步,却并不见飞刀。谭虎臣寻到破绽,忙跳出圈外,望见吴、侯二人道:“两位贤弟,你们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