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水昼夜奔流,自东向西汇入黄河。塞外长风浩荡,掠过草原,凛冽时多,和缓时少,吹起泥沙万千卷入浑河水中,也吹白了不知多少戍边老兵的头。这日浑河岸边蹄声哒哒,一驾马车顶着烈风疾行,扬起烟尘一道。
马车被厚厚帷幕遮拦得严严实实,车厢内坐了四人,除了苏烈与许观还有两名持剑荷戟的军士。许观低声问道:“苏都尉,这马车已走了一日一夜,不知要带我们去哪里?”苏烈心中也存着许多疑团:“这马车明明是兵部派来的,却为何会拉着我们离开长安?又为何有挟带兵器的军士同行,一路上还不准我们查看外面情景?如今距玄武门之变不足三载,莫非太极宫内又生大变?”苏烈少年从军,早见惯了乱世里的翻云覆雨,他心中疑虑不定,面上却并无异状,只淡淡道:“朝廷安排,到时自知。”又道:“那日见你比武,身法如电还懂得御剑之法,这些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许观便将波月石与郭三的事说了,苏烈听完叹道:“天下之大,当真有许多奇人奇事。”
又行了三四个时辰,许观隐隐感觉到马车越行越高,似乎行入山岭之间,忽然一声马嘶,马车戛然止住。四人下得车来,那两名军士对苏烈道:“我们奉了总管将令,陪同到此,一路得罪莫怪。”苏烈道:“是哪位总管大人?”两名军士互望了一眼,道:“苏都尉进帐便知。”苏烈这才发现马车所到之地是一处山坳,山峰环抱之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黑色大帐。
苏烈与许观来到帐中,见大帐内已聚了七八人,苏烈仔细看去两侧坐的竟都是诸军府的将领,正中帅位上坐了一人正低头聚精会神看桌上的文书,瞧不清样貌。身后忽有一人道:“你也是今日才到吗?”苏烈回头打量,认得是崇道府的折冲都尉牛旻,便道:“牛兄,怎么你也被兵部传到此处吗?”匡道、崇道二军府同属关内道京兆府,素来互有争竞。苏烈说者无心,牛旻听来却是大不受用,哼道:“军中要事怎少得了崇道府。”又看了看许观,向苏烈问道:“你身旁是何人?”苏烈道:“这位是我匡道府兵曹参军许观。”牛旻冷笑道:“虎帐之内,谈的尽是军机大事,几时轮到一个兵曹参军进来?”许观面上一红,忙躬身道:“我到帐外相候。”正要往外走,只听有人叫道:“小兄弟,如何在这裏又相见?”许观看去,说话的是坐在大帐当中那人。那人站起身来,体格甚是魁梧,方口大耳,黑面微须,正是在燕婉园见过的代州都督张公瑾。
张公瑾见了许观,分外欢喜,道:“小兄弟,原来你如今也在军中当差,不知是在哪家军府?”许观道:“禀张都督,我在长安匡道府作一名兵曹参军。”张公瑾道:“小兄弟,我奉兵部尚书之令,召关内道军府首领于此,有事相参。你既在我军中,也取座来。”许观无奈,逊谢罢坐于末位。苏烈、牛旻见许观居然认得帐中主将,都诧异不已。
张公瑾在帅位上坐定,手举调兵鱼符,朗声说道:“诸位关内道的将军,某乃代州都督张公瑾。我大唐开国以来,突厥屡屡犯我边塞,掠我子民,吾皇仁厚爱民,方与颉利在渭水便桥订盟,为天下苍生消兵戈之祸。谁知突厥世为寇盗,反覆无常,竟又引兵来犯。”众将听了,都怒不可遏,纷纷起立叫道:“誓攻破定襄城!誓擒颉利!”张公瑾指了指桌上的文书,道:“这是肃州刺史公孙武达用流星快马日夜兼程送出的求援文书。突厥诬蔑我侵袭在前,派四千骑进犯河西,公孙武达正与敌力战。圣上已命我为行军总管领兵两万,去解肃州之围。”他又取出卷羊皮地图,示于众将道:“这裏是肃州、张掖,公孙刺史正与敌鏖战。咱们所在之地是马邑雷山,这两万兵士皆屯于此。山下是桑干河,往北便是浑河,已近突厥国境。如何破敌,诸位可有良策?”一名黑须老将走出,声如洪钟道:“此去肃州路途虽远,末将愿领三千骑星夜奔袭,赶去救援。”有人识得他是仲山府折冲都尉高子勋,见他虽满面皱纹,顾盼之际双眸却精光暴亮,是员精神矍铄的老将。牛旻道:“肃州、甘州为我河西门户,若有闪失,干系非小。高都尉虽勇,毕竟年近六旬,某愿替老将军走上一遭。”高子勋闻言怒道:“你道我老了,便上不得阵?莫瞧你年纪小我几岁,可敢与我出帐比试武艺,且看谁的刀马纯熟?”牛旻笑着退下道:“老将军神勇,我哪敢来捋虎须?”众将见高子勋发怒,有些上前劝慰,有些暗自哂笑,惟有苏烈不发一言。
张公瑾瞥见苏烈沉默不语,道:“苏都尉若有所思,莫非也想领兵去救肃州?”苏烈道:“肃州不必救。”众人听苏烈说完,都是一怔,疑惑不解地望着他。牛旻思索片刻,起身道:“莫非是围魏救赵之计?不救肃州,直捣定襄。突厥见我军来攻都城,必然回师相救,肃州之围自解。”张公瑾呵呵笑道:“说得好!定方,你打的可是这个主意?”苏烈摇头道:“定襄城外有浑河阻拦,内有重兵驻守。我军不过两万人,漫说攻下定襄,便是逼近定襄都谈何容易?又如何能吓得突厥从肃州退军。”张公瑾奇道:“那你说肃州不必救,究竟何意?”苏烈道:“突厥若当真欲图我河西,安能只派四千兵来?可见其志不过为财物耳。公孙武达与都督均为昔日秦府旧臣,都督以为公孙刺史此人如何?”张公瑾思索片刻道:“武达悍勇且善用兵,归唐尚在我之前。听说当年随圣上讨伐刘武周时,武达曾率五十众杀敌四百,为我大唐收复晋阳立有大功。”苏烈点头道:“公孙武达,世之虎将。以五十敌四百尚且不惧,如今坐拥地利,肃州城内有不下三千之众,敌军又非为夺城而来,按他性子何须发什么求援文书?”张公瑾道:“依你之见,武达发这文书并非为了求援?”苏烈道:“不是求援,亦是求援。都督仍须派一支兵马发往河西。兵至肃州,无需交战,突厥兵自败。”此言一出,众人都更加糊涂。苏烈笑道:“秦府旧将中似公孙将军这样留在苦寒之地的将军倒也不多吧。”张公瑾恍然大悟道:“我军一到,武达便大显身手击退敌军。不用援军一兵一卒,大破敌军。我军人人亲见,武达自然名扬天下。圣上龙颜大悦,没准便能迁离肃州了。”
众将听罢苏烈之见,有人心中惊佩,有人却不以为然,心道:“你又不在肃州,如此妄加猜测,若有差池,岂不误了大事。”张公瑾又道:“我军既到马邑,已近突厥边境。刚才有探子来报,在狮子梁有一支突厥伏兵。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突厥寇边在前,除了解肃州之围,咱们也出兵教训教训这些胡虏!”众将意气风发,纷纷请缨出战。张公瑾便点了高子勋与两名偏将,领三千骑兵发往肃州;又遣牛旻领兵一万去取狮子梁。
时近黄昏,张公瑾传令已毕,余下众将各归营帐。许观从未到过军营,随苏烈巡营,见营寨扎在山中林木密处,远看栅垒棋布,旌旗蔽日;近看兵卒盔甲鲜明,刀枪耀眼,果然是兵威赫赫。二人并肩而行,穿过主将大帐后一片旷地,来到一座土坡上,山下水道纵横,桑干河蜿蜒东去,远上白云之间。苏烈手指河水道:“当年汉武帝征讨匈奴便始于这桑干河畔的马邑之谋。从马邑之战到匈奴西遁,汉武帝打了四十余年,如今咱们到这裏来打突厥,不知要花多少年呢?”许观见他眼神中殊有伤感无奈之意,寻思:“大战将临,别的将军都摩拳擦掌想着建功立业,苏都尉所想的倒不大一样。”却听身后有人道:“咱们自然用不了四十年。”
两人回头看去,见是个顶盔贯甲的少年一脸憨笑,牙齿雪白,肤色黝黑。苏烈见了大喜,认得是匡道府的宣节校尉辛开道,问道:“开道,原来你们也被兵部派到马邑。吕韬与赵昂也到了吗?”辛开道躬身答道:“未及通报,都尉恕罪。我等都已被派到此地。”苏烈道:“何不唤他二人来一叙?”辛开道摇头道:“我三人已被牛旻都尉点中去攻打狮子梁,他二人编入前部,已然启程。我刚才在营房瞧见都尉,才赶来辞行。”苏烈道:“竟有此事?你少等一等,随我去帐内饮一杯再去。”
三人来到苏烈帐中,饮过几杯,苏烈问道:“牛旻怎么选中你们三人?可知狮子梁驻有多少敌军?地势如何?”辛开道答道:“想必在匡道崇道二府的演武大会上牛都尉见过我等身手,才点我们出征。我们都是初到大营,敌情尚不清楚。”苏烈惊道:“敌情不明,便要出征?”忽听画角声震,辛开道知是点兵号令,忙起身告辞。苏烈道:“此去多加小心。”辛开道笑道:“平日都尉常道:匡道府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退后的男儿。如今临敌之际,怎么啰嗦起来。开道是条光棍,若是这皮囊留在狮子梁也无甚牵挂,只有劳都尉时常给我撒些酒浆。”说罢又仰头满饮了一杯,转身出帐。苏烈立在帐门口见他去得远了,叹了口气,吟道:“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许观知他念的是汉乐府诗《战城南》中的两句,心想:“这首诗说的是大战后的悼亡之情,出征之际怎好吟这首诗?”便道:“吉人自有天相。辛校尉他们必能凯旋而归。”苏烈将桌上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仰天发了会儿呆,叹道:“我也盼如此啊。”
许观回到自己帐中,想起苏烈担忧的样子,也觉闷闷不乐,便和衣躺下。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帐外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许观只道是苏烈,起身问道:“是都尉吗?快请进来。”帐外那人道:“苏都尉命我送些酒食过来。”许观掀开帐门见天已漆黑,一名灰衣小校手捧托盘,低头钻了进来。那小校将托盘上的酒壶与食盒搁在桌上,许观道:“怎当得起都尉许多好意。”那小校扑哧一笑道:“旁人待你好,也不见你谢过。”许观仔细看去,又惊又喜,叫道:“小宴,你怎么也来了!”那小校虽把帽沿压得甚低,却掩不住星眸流波,梨窝浅笑,可不正是小宴?小宴一把将帽子摘下,笑道:“五娘种的樱桃树结了好多樱桃,我采了些给你尝尝啊。”说罢打开食盒,裏面果然装满了玲珑剔透的红樱桃。许观望了望樱桃又望了望小宴,满心欢喜,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宴见他只知傻傻盯着自己看,微笑道:“那日我见你上了兵部派来的马车,不往城里却往东北而去,觉得好生蹊跷,就一路跟了出来。不想你们越走越远,竟一直走到马邑才停下来。”许观心中感动,道:“真难为你了。朝廷为了征讨突厥,屯兵在马邑,我也是到了方知。”小宴道:“是要打仗了吗?我一路过来也看到许多突厥兵。”说着斟了两杯酒,又剥开一粒樱桃,取出核递给许观。这樱桃闻来已是清香扑鼻,许观放在口里一嚼,只觉甜中带酸,细腻爽口,不由连连叫好。小宴只吃了两三粒,见他爱吃樱桃,笑道:“这樱桃不能吃太多,不然会把牙齿都染红的。”许观奇道:“当真?你也吃了樱桃,我瞧瞧有没有染红牙齿?”便凑过去看她口唇,小宴连忙往后一缩,脸上微微泛红,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