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歌山矗于洪荒沙海,似立在万顷汪洋中心。小宴与郭三依火井王指点一路跋涉来到山下,仰面看去,只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自身如微尘不足道。两人观望一阵,郭三道:“我们上山。”从怀中取出一节紫焰藤植在沙中,又从水囊中倒了些清水在根茎处。莫贺延碛干燥炎热,水滴在沙中滋滋一响,立刻化作白气。眼看郭三已将水囊中水倒了大半,紫焰藤却毫无变化。小宴道:“想必是水浇得不够,我们再倒些。”郭三道:“我们的清水也不多了。若上不得山,返程还需贮些。”小宴道:“火井王说须多浇水才能灵验,兴许再倒些便成了。把我那份水也用了吧,若还不成,回去的时候我不饮水便是。”郭三摇摇头,把自己的水囊解开,将内中清水全都浇了。两人盯着紫焰藤看了许久,被骄阳烤得又饥又渴,那藤蔓却连片嫩叶儿也没生出来。
小宴扁了扁嘴,道:“火井王说什么紫焰藤遇水就能长上数里,原来是骗人的。”郭三道:“我们回去找火井王问问,是不是种法不对。”小宴气乎乎道:“有什么种法不对啊!种花种草,种葱种蒜,不都是埋在土里。我看这破藤蔓根本就是连根烂掉了。”她越说越恼,飞起一脚将紫焰藤连枝带叶踢倒在地。郭三见她生嗔,平素白玉一样的小脸儿涨得通红,暗觉好笑,说道:“你别生气,咱们往回走吧。”上前想拾起那节紫焰藤,忽然从藤蔓之中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乎是滚水沸腾之声。郭三微觉奇怪,正欲俯身仔细察看,只听蓬的一声,那藤蔓迎风而长,倏然间茎干变得粗大壮硕,枝丫处生出许多紫叶。他见机奇快,叫道:“真好宝贝!小宴,莫错过了!”疾伸右手拉住小宴,左手拽住紫焰藤的枝叶,二人随着藤蔓离地,盘旋升起。片刻之间,紫焰藤如同一条紫色巨蟒拔地而生,跨过沙海渺入云中,直奔山顶而去。
二人悬在藤蔓上在云里穿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紫焰藤一阵剧震似乎撞上了什么物事,再不向前生长了。郭三松开藤蔓,携了小宴落在地上。面前竟是一座煌煌大殿,两侧钟楼森立,宝塔巍峨,殿门前搁了一口大铜鼎,鼎上镌了只张开大口的怪兽,云纹环绕其间。小宴四下观瞧,走上前摸了摸那鼎上花纹,道:“这裏就是紧罗那城了吗?这地方当真奇怪。摆只铜鼎,上面不刻些龙啊凤啊,却刻只怪物。”郭三道:“这是只周鼎,上面刻的是饕餮。”又指着大殿旁的一座石碑道:“你看。”小宴见碑上有“不餍足殿”四字。郭三取出装饕餮兽的乌金葫芦晃了晃,笑道:“不想紧罗那城里还住了你们的本家。咱们进去看看。”
踏入不餍足殿,一股烧狗肉混着香油、蒜泥的香气扑鼻而来。殿中一尊金刚似的大汉坐在条长案之后,袒开胸口,捧了根狗腿啃得汁水淋漓,好不快活。两名乌衣小童侍立在旁,一名拿了柄大葵扇给这大汉扇风,另一名手持酒壶不住筛酒。这大汉面前又置了两口半人高的铜鼎,鼎内各式菜肴堆得老高。仔细看去,正是:“鹿脯秋油浇烹、鲙鱼蜜酒熏蒸,熊白鲜肥,猪红滑嫩,仔鹅与鱼翅齐飞,果狸共火腿一色,休问谁家子弟谁家院,祖传饕餮门风。”那大汉见郭三与小宴进来,放下狗腿,抹了抹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紧罗那城?”小宴见这大汉耳呈方形,双眸血红,前额生的如同鹅头,低声道:“这人也是火井族的。”郭三点点头,朗声道:“茅山弟子郭三,同这位小宴姑娘有事求见元无咎城主。”大汉道:“师父说今日会有人来拜山,原来是你。你既敢上蹈歌山,可知这裏的规矩?”郭三道:“愿闻其详。”大汉道:“我师尊住在山顶,由此前去须经过三座大殿,每座大殿有一位师兄看守。由我们师兄弟划下道来,你们若能连闯三殿,方能见到师父。我叫敖虎,便是这不餍足殿的守将。”小宴听了,对郭三轻声笑道:“原来这守第一殿的是个吃货。不知他要比什么,不是比吃吧?”郭三道:“你这一说,我倒真饿了。”二人正自说笑,敖虎不耐,忽然一拍长案,喝道:“你们嘀咕些什么?”他这一拍之下,面前的一口铜鼎竟离地而起,朝二人飞来。眼看这铜鼎已到身前三步之处,郭三伸袖一拂,铜鼎好似撞到一层无形屏障,嗡的一声,落了下来。这铜鼎重逾三百余斤,裏面又盛满食物,落在地上直震得墙壁震动,两名小童都给吓得面如土色。
敖虎见郭三意定神闲接住铜鼎,赞道:“茅山弟子,果然有两下子。”郭三笑道:“足下也不赖啊。咱们可是要借这铜鼎比比力气吗?”敖虎道:“比什么力气?在不餍足殿自然是比谁食量最大。”他瞪眼看了看郭三与小宴二人,最后一指小宴,道:“咱们以一对一,我就和你比划。”郭三与小宴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宴悄声道:“原来真是和这家伙比大吃大喝。以我之见,若想赢他,只需……”郭三道:“我打开乌金葫芦,站在你身后就是。”小宴喜道:“正是!正是!”
郭三心想:“这厮欺小宴是个女子,只道必定能胜。此番叫你见识见识饕餮兽的胃口。”他心中有了取胜之策,面上却微作愁容,说道:“你个头如此高大,同她比试岂不太占便宜。久仰蹈歌山武艺独步天下,来来来,咱们还是来比比拳脚枪棒。”敖虎将眼一翻,道:“你们若不敢较量,就趁早下山。”郭三假装无奈,悄悄解下乌金葫芦藏在袖中,踱到小宴身后道:“好吧。既然这裏的规矩是你们出题,我们就吃些亏,让她一人同你比划。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许使诈行诡。”
敖虎哼了一声,命小童也抬了条长案与一张胡床放在小宴面前,道:“这两口铜鼎内食物皆可享用。以鸣锣为号,你我各取一鼎,谁若知饱便是负者。”小宴笑道:“好说,好说。不过既是大吃比试,区区一鼎如何足够。”敖虎冷笑道:“你休说大话。我这一鼎所盛是寻常青壮男子二十日之食,你先消受了再嚷不迟。”
此时一名乌衣小童手提铜锣走出,朝敖虎与小宴各施一礼,举槌便敲。只听锣声一响,敖虎甩开腮帮子,放出后槽牙,埋头大嚼。鼎中菜肴有如长江流水,又似风卷残云都落进他口中。另一名小童上汤添饭,往来奔奉,忙得手忙脚乱。小宴何曾见过这等吃像,直看得怔怔发呆。
郭三在她身后咳嗽一声,道:“咱们也开席吧。”小宴才回过神来,问童子要了碗碟竹箸,放在长案上比比划划。郭三偷偷拔出乌金葫芦的木塞,念动咒语,只听飕的一声,小宴鼎中菜肴已没了大半。小宴却一面装模作样进膳,一面一本正经赞道:“啊呀!蹈歌山的菜肴果然不同,真是天下美味!”又过了一会儿,铜鼎里已变得干干净净。小宴大呼小叫道:“这点儿菜肴哪里足够?快再添些!拿大觥来!换大盏来!”敖虎正吃得兴起,口中喉头都填满食物,忽听小宴叫嚷,抬头瞥见她面前那口光溜溜的铜鼎,暗自心惊,寻思:“这女娃瞧上去娇娇怯怯,却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我只道同她较量十足稳赢,不想倒是个劲敌。”他收起轻率之心,挥手让童儿给小宴鼎中添菜,聚气凝神也将自己鼎中食物吃了个精光。
转眼两人铜鼎中食物都已添到第三回。饶是敖虎天赋异禀,此刻也已额头见汗,手脚迟缓许多,又吃了几口,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再看小宴却仍是面不改色,神态悠闲。敖虎正要勉力再吞,瞧见郭三坐在小宴身后,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大袖飘扬,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心道:“莫非他在暗中使诈?”当下叫道:“你在弄什么玄虚?快离这女娃远些!”郭三一脸无辜道:“我坐在此处又有何妨?”敖虎道:“你走远些!休要算计我!”
郭三无奈,只得起身低声对小宴道:“没法子,大不了我们冲杀过去。”小宴道:“我们来找元无咎求教,若打伤了他弟子总不大妥。”她嘴上如此说,心中也正彷徨无策,猛然瞧见鼎中搁了几盒醋芹,色如碧玉,酸香扑鼻,不禁大喜。小宴原本就喜食醋芹,又饿了半日,一见此物忙唤小童端来。举箸一尝,只觉酸甜生津,清脆爽口,顿时胃口大开,一口气便食了两盒。敖虎见她这通大快朵颐,也皱着眉头叫了三盒醋芹,待吃到第二盒时,喉部忽然发出一响哽噎之声,再也吞咽不动。只见他面红耳赤,双手乱舞了一阵,终于仰天倒下,昏死过去。原来火井族食量虽宏,终非沧海之量,敖虎吃完三鼎菜肴,已是强弩之末,这两盒醋芹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末根稻草。
小宴见敖虎倒在地上,起身问道:“你怎么了?”郭三道:“倒不曾打伤他,却撑坏他了。咱们快走吧!”长袖挥动,一拉小宴,二人纵身而起,往后殿奔去。穿过不餍足殿,来到处山坡,能瞧见山下又有座大殿。坡上青草如茵,一种无名白花野泼泼开了满地。草丛里不知谁搁了辆木板小车,四下静寂无声。小宴跳上小车道:“我们乘这个滑下去。”郭三道:“敖虎每日要吃这许多食物,这木板小车必是他用来运猪运羊的。”小宴弯腰一礼,嘻嘻笑道:“那我便是猪倌,您快请上车了。”郭三哼道:“居然拐着弯儿骂我。”小宴咯咯笑道:“你也做猪倌、羊倌好了,谁逼你做猪儿羊儿啦?”
二人站在车上,顺坡滑下。山坡起伏,临至山脚反越来越陡,小车一路颠簸也愈行愈快。小宴忽道:“真像同许观在一起呢。”郭三愣道:“你说什么?”小宴笑道:“许观有块宝贝石头。揣在身上,行路好似风驰电掣,便如此时一样。”郭三吁了口气,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小宴瞅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为何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郭三道:“我哪里有?”小宴道:“分明就有!”郭三低头不语,突然牵住她手,小宴惊道:“你做什么?”郭三双足一点,两人冲天而起。只听脚下喀嚓喀嚓数声,小车已裂成十余块木片。
郭三拉着小宴在空中提气急纵,向前又滑行了十余丈才落到地上。这一纵一落,二人已来到了山下大殿门口。从外瞧去,这座殿堂比不餍足殿大了许多,殿门两侧各有一棵参天大树。两棵大树均需三四个人方能围抱。也不知是什么树,树皮如同老龙鳞甲,树上结满黑色的鱼形果实,枝条上却光秃秃,并无一片树叶。郭三高声说道:“沙罗无双指,果然了得。请阁下现身一叙。”过了不久,只听殿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宝蓝色布袍的中年人缓步走了出来。
这人一副睡眼惺忪模样,头大如斗,留着一丛黑白间杂的短须,个头不高,叉在胸前一双手却大得出奇。这人见了郭三,打了个哈欠,微笑道:“正睡得香甜,你们偏来拜山。你们能躲开我这一指,身法不错啊。”又道:“想必敖虎师弟给你们讲过上山的规矩了。此处是双树殿,这两棵是沙罗绵树。这树先结果,而后开花,最后生叶。所生果实酸甜可口,能健脾化积。二位刚经过不餍足殿,我打下几颗沙罗绵果给你们尝尝,正好消食。”说着伸出左手缓缓捏成拳状举过头顶。只听嗤嗤两响,他中指与食指向天轻弹,左边树上两枚鱼形果实应声而落。郭三道:“搅了阁下好梦,打几粒果子怎敢有劳。”一捏剑诀,小青嗖的一声飞上树梢,也割下了右侧树上两颗果实,又回到鞘中。这人见了笑道:“茅山御剑术。不错!不错!咱们就来比比打果子吧。”郭三道:“还请指教。”
这人道:“咱们各打左右两棵沙罗绵树,均出十招。最后你面前堆的沙罗绵果若能多过我的,我就放你们过这双树殿。”郭三道:“既然如此,献丑了。”他话音未落,小青已飞上天去,又割了两三枚果实下来。这人道:“好!”左手五指轮弹,如奏琵琶,左侧树上接连落了十余枚果子。小宴见了,失声叫道:“哎哟!”心想这样比下去,岂不稳输。正想找个法子搅乱了这场比试,忽见小青剑刃上青光四溢,发出嗡嗡连响。这宝剑绕树疾飞,忽东忽西,如同野蜂狂舞,竟好似变成了七八柄剑同时在割果子。片刻之间,右侧沙罗绵树上稀里哗啦下雨一般,果子落了一地。
这人见了,赞道:“真好剑法!”又将右手也举过头顶,拇指一屈凌空点去。小青顿时似被一粒无形的弹丸击中,弹出老远。郭三眉头一皱,急捏剑诀,催动小青再飞向树冠。这人右手食指急速点出,又将小青弹开,接着拇指食指交替弹出,只见宝剑小青在空中被越弹越高,离沙罗绵树自然也越来越远。这人右手攻击小青,左手却轮弹不止射向左侧大树,他树下果实已越积越多。待出到第十指才收指不发,将双臂缓缓放下,对郭三笑道:“承让。承让。”郭三食指一勾,将小青收回剑囊,叹道:“沙罗无双指,当真名不虚传。只是……”这人道:“只是什么?”郭三道:“只是该说承让的是我。”
这人奇道:“什么?”郭三笑道:“不信你看。”这人往树下望去,见左侧树下竟光秃秃一枚果子都没有,右侧树下却高高堆了一堆,地底伸出几双黑色手臂正朝自己拱手作揖。原来郭三将小青使得光华流转,眩人耳目,是为了吸引对手只看天上。到第九招上暗念了个目连接引咒,唤出几名鬼卒从地底伸臂而出,将左侧树下的果子尽数搬来了右侧。这人一见,自知原委,呵呵笑道:“光看天上,忘了脚下。有你的,是我输了。”郭三道:“得罪得罪,取巧而已。足下指法天下无双,不知尊姓大名?”这人听到郭三赞他,很是高兴,哈哈大笑道:“什么天下无双,比我师父和师兄都差远了。我叫作敖梦,守下一殿的是我师兄敖野。他道术胜我许多,你们多半不是对手。这些果子我也不拾了,等你们回来再吃。快请进吧。”说罢让开双树殿殿门,走到左侧树下卧倒,又支颐合目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