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长生(1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5089 字 4个月前

敖墨颤声道:“你说是师父他……”西棠道:“那日斗剑时对方明明有重大漏洞,可你却将子夫剑失落,竟似有意败给对方。我心裏一沉,寻思:‘莫非他真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认定我已是不洁之人,才故意输的?’当时我心裏又是伤心又是自怜,一气之下就下了蹈歌山。”敖墨大叫一声:“什么?”小宴听她说到这裏,朝敖梦等三人看去,见这三人果然面如土色不敢抬头,心中骂道:“这山上只有你们几人,什么风言风语还不是你们几个家伙嚼舌头嚼出来的?”只听轰的一声,敖梦等三人都被震飞出数丈开外,晕倒在地。正是韦法昭听到这裏怒气勃发,忍耐不住终于出手。

西棠视若不见,接着道:“我下了山,心裏只觉空荡荡的。一个人昏昏沉沉在莫贺延碛里乱走,从天明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明,一边走一边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想起子夫剑还留在山上。我想:‘那柄剑是师父送给我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蹈歌山,我去把它取回来以后做个念想吧。’便又趁夜色回到紧罗那城。经过不餍足殿,经过双树殿,一直走到觉有情殿,听到裏面好像有人说话:‘菩萨,这下虽对西棠不公……’有人提我名字,我自是吃了一惊,凑过去偷偷一瞧,原来是师父正对着殿里那幅观音像自言自语。”

“我躲在窗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师父的声音清清楚楚传了过来。他叹了口气道:‘菩萨,你当真能救苦救难吗?珠儿她娘走后那段日子,我活在世上,只觉草木再不青绿,瓜果不复香甜;溪水穿石无声无响,鸟儿啼叫却如同悲鸣;白昼好似黑夜,黑夜里再无星光闪烁。这些苦难,你可知道?’珠儿是师父的女儿,当时只有三四岁大,我上山的时候,师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只见到师父、珠儿和几位师兄。那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还曾对师母这般情重。又听师父说道:‘自从她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时候不再想起珠儿她娘。后来我明白了,莫非是珠儿她娘在天有灵,怕我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单才派她来陪我吗?’我越听越是害怕,师父说的‘她’究竟是谁,可又不敢深想。师父续道:‘菩萨,我在子夫剑上种了“幻虫咒”,让他们成不了亲,是不是做得太狠?可我想到他们去成亲,我心裏就难过,心裏就难过啊。’当时我在窗外,听到这裏只觉得浑身冰冷,心想:‘原来师父说的“她”就是我吗?我可该怎么办?’师父说着说着,慢慢合上眼,许久不再吭声。我看他好像睡着了,才轻手轻脚从觉有情殿外离开,心裏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大师哥不是故意输的。我要去找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裏,再也不回来了。’大师哥,那天我在紧罗那城里四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师父早把你派去镇魂峰了。我找不到你,心裏渐渐怨恨起师父,可师父本事那么大,我又有什么办法。”

“开始我在蹈歌山上躲躲藏藏,生怕露了形迹,后来我也不在乎了,心想:‘要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我自尽就是。大师哥不见了,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他们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连师父原来也是坏的,这世界有什么好呢?’我一个人跑到觉有情殿外的花园里躺着。想想发生的事儿,觉得好像作梦一样。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个女孩儿咿咿呀呀唱歌。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可她唱得真好听,透着活泼欢喜,好像人世上就不会有烦恼一样。我坐起来见珠儿一边唱一边蹦蹦跳跳着过来,朝我笑了笑。我心想:‘你父亲虽救我教我,可又让我生不如死。你却为什么能这样欢喜?老天爷当真如此不公吗?’我越想越是恼怒,心想:‘你让我这般苦痛,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我把珠儿带下了山。师父,你十五年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很伤心?”

元无咎立在殿中,一直面无表情,默然无语。此时缓缓走到小宴身旁,眼中露出暖意,对西棠询问道:“是她吗?”西棠道:“我不说。我要你永不知晓。”元无咎道:“何必要你说我方知。她长得与珠儿她娘年轻时一模一样。”又对小宴道:“孩子,你便是出生在蹈歌山上的。你四处看看,可喜欢这裏?”西棠的一番述说,小宴只听得迷迷惘惘,眼见这白眉少年怎么成了自己一直寻找的父亲,更觉匪夷所思。她虽聪颖机智,可此事却万万料想不到。听到元无咎对自己说话,也不知如何应付,不自觉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怎么可能,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怎会是我爹爹?五娘,你快说说,这怎么可能?”西棠道:“蹈歌山有一门最高深的道术叫作瀛洲咒,传说修炼起来十分艰难,可练成之后能延年驻颜。师父,恭喜你终于练成了。”

元无咎恍若不闻,道:“西棠,你这次上蹈歌山来,是为了找我寻仇吗?”西棠惨然道:“我打不过你,寻什么仇?我活不了多久了,想回蹈歌山来看看大师哥。”敖墨急道:“西棠,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韦法昭也急道:“你受伤了吗?”西棠摇摇头道:“大师哥,你可记得我怎么上山的吗?我幼时已经患了重病,家人只道我命不久长,就将我抛在莫贺延碛里。谁知被师父捡上山来,后来虽然痊愈可落下的病根总也好不了。近些年来我这病一日重似一日。我怕再不回趟蹈歌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敖墨落泪道:“你瞎说什么,我们一块儿想法子一定能治好你的。”西棠笑道:“大师哥,我能活着见到你已是上天垂怜,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忽然韦法昭捶胸顿足,掩面嚎哭起来,郭三知他方始明白西棠对自己全无情意,这场悲恸又无从劝解,只得将他扶到一旁靠墙坐下,任他尽情一哭。

西棠道:“师父,我心愿已了。这次上蹈歌山来我也没打算活着下山,我让你与骨肉分离十五年,你若想取我性命就请动手吧。”元无咎道:“好。”敖墨忙拦在元无咎面前跪倒道:“师父,你放过小师妹吧。”元无咎道:“她心愿已了,我也要了却我的心愿。”说罢身形一晃,已到了西棠面前,伸出食指疾点西棠眉心。众人谁也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都大吃一惊。敖墨、韦法昭、郭三、小宴连忙抢上,只是他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直如电光火石,不似人间手段。等四人抢到他身旁,元无咎早已击中,西棠身子一颤,向后倒下。

韦法昭又悲又怒,厉声喝道:“我跟你拼了!”举起奈何天刃朝元无咎猛砍过去,敖墨叫道:“且慢!”使出沙罗无双指,运力弹去。韦法昭只觉双臂一震,奈何天刃立时荡开,不由怒道:“敖墨,他打死了西棠,你没看到吗?你是要帮着你师父吗?”敖墨道:“别急动手。”韦法昭一呆,转头看去,只见西棠倒在地上,元无咎坐在她身旁,手指不离她眉心,竟似在全神贯注运功。

过了半晌,元无咎忽然缩手抚胸,摇摇晃晃仰天倒下。敖墨忙抢上前扶住,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伸手摸他额头只觉触手滚烫,不由大惊,急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儿吧?”元无咎勉力挣开双眼,盯着敖墨低声道:“阿墨,这十五年来都骗了你。我对你不起,只盼能偿还你些许,但愿还不是太迟。”敖墨双目含泪道:“师父,你说哪里话?”此时西棠缓缓醒来,只觉一阵晕眩,想挣扎站起,可四肢百骸却无半分力气。敖墨见她醒了,急道:“西棠,师父为了救你,他自己已经不成了!”西棠一呆,向元无咎看去,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元无咎满头乌发已变成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生出许多皱纹,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几十岁。元无咎挣扎着坐起,便如一把新伞被强撑开,骨节之间都格格作响。敖墨道:“师父,你躺下休息吧。”元无咎摇了摇头,对小宴道:“你长这么大了。可惜我……再看不了几眼了。”小宴见他形容枯槁,双眼中满是爱怜遗憾神色,心中不忍,握住他双手,可“爹爹”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元无咎又对敖墨道:“阿墨,我知道你喜欢西棠。她的病在六腑十二原处,又是幼年落下,本无药可救。我将瀛洲真气都注给了她,或能保住她性命。以后让她好好陪你吧。”敖墨道:“师父,你……”元无咎将头靠在敖墨臂上,微笑道:“阿默,没想到今日我还能见到珠儿,人生在世,再无憾事。这十五年来,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他连说了两遍“多谢你了”,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头一歪,倒在敖墨臂弯中不动了。

敖墨见了,放声大哭,众人各自嗟叹。小宴也跪在元无咎身旁,垂下泪来。西棠道:“大师哥,师父他怎么救了我?”敖墨道:“师父练成了瀛洲咒,所以能驻颜不老。他为了给你疗病,将瀛洲真气都注给了你。练瀛洲咒的讲究气在人在,失了真气……便再也活不成了。”西棠喃喃道:“师父为什么救我?他害过我,可我也抢了他女儿。”敖墨道:“西棠,你错了。”西棠惊道:“我什么错了。”

敖墨叹了口气,默然半晌,对小宴与西棠道:“我说与你们二人知,请跟我来。”说罢抱起元无咎尸身,走出殿去。小宴与西棠互望了一眼,跟了出去。许观追上前去,对小宴道:“我也跟你去。”小宴道:“你留下吧。”伸臂将他抱了一抱,转身而出。韦法昭也想跟出,却被郭三拽住。

来到殿外,敖墨走到广场中心,将元无咎尸身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膝坐下。对西棠道:“师妹,你错了。那日你在觉有情殿中听到师父说:‘自从他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时候不再想起珠儿她娘。’师父说的‘他’不是你,是我。”西棠与小宴都是猛然一惊,西棠失声道:“这怎可能?”小宴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敖墨叹道:“世事难料,我原本也不相信。当年我在镇魂峰上面壁一月,归来每日仍是默默寡欢。只有师父每日关怀,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慢慢我觉得师父待我之亲厚……远远超过师父对待弟子。我心中日益不安。终有一日,在觉有情殿外的花园,师父新教完我一路剑法,二人坐在溪畔休息时,我开口问他。师父看着潺潺流过的溪水吟道:‘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这是诗经里歌咏南风的句子,我这才明白他的心意。”西棠颤声道:“莫非这些年来,你们……”敖墨摇头道:“你想问什么呢?师父说只要每日瞧见我便觉喜乐快慰,以后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只是每次我在广场上练剑时,他就会走到旁边微笑着观看。他也不怎么再指点我剑法和道术,直到他练成了瀛洲咒,才常常叹息我功力不够不能修习,不然就能似他一般返老还童了。”

敖墨说罢,西棠和小宴一时都没了言语。过了良久,西棠道:“大师哥,师父骗了我们十五年,你怨恨他吗?”敖墨道:“你怨恨他吗?”西棠不答,又问小宴:“我把你从父亲身边带走,你怨恨我吗?”小宴想了想,垂泪道:“没什么可怨的。何况你还养我长大又教我本事。”西棠点点头,对敖墨低声道:“我本来怨师父,眼下他死了,我想起的全是幼年间他教我育我的情景。”敖墨道:“我也是。我也是。十五年来只道你同韦兄在一起,没想到今世还能与你见面,更没想到当初你选的不是他。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欢喜……”敖墨说到这裏,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西棠伸手抚了抚他背,说道:“我们先把师父葬了吧。”

三人一起动手,将元无咎移到觉有情殿外,举火烧化,取了骨殖葬下。许观、郭三、韦法昭等人也来看视,见名扬天下的紧罗那城城主归于黄土,各自怆然。敖野、敖梦、敖虎三人想来祭奠,都让韦法昭打了出去。小宴一直苦苦寻找家人,谁知刚刚见到父亲便阴阳相隔,忍不住放声大哭。郭三忽道:“叨天之幸,我终于寻到师兄。今日就此别过,祝各位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又走到小宴身边,拍了拍她肩头以示安慰,方转头对韦法昭道:“师兄,跟我回茅山去吧。”韦法昭呆呆望着西棠不舍离去。郭三叹了口气,上前一拉他手,二人身影一晃已到了十余丈之外,又过了片刻,已是踪影不见。

小宴哭了一阵,对五娘道:“我到蹈歌山是想寻找长生瓶的奥秘,好替你治病。现在你的病治好了,这长生瓶也用不着了。我也要走了,这瓶子就留给你作个念想吧。”说着将长生瓶递给西棠,西棠道:“这是你得来的,我怎么能要。”敖墨奇道:“这是白民国的长生瓶吗?”小宴道:“正是。你也知道啊。”敖墨道:“师父……就是你爹爹,本是白民国后人,他曾提到过此瓶。他说瀛洲咒只能让人驻颜延年,可长生瓶里却藏有长生之秘。不过谁也不知这瓶子在哪里,又听说纵然得到这瓶子,也多半打不开瓶盖。如何打开长生瓶另有秘密,连他也不知晓。”小宴道:“原来连他也不知道。”敖墨叹道:“心裏不快活,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西棠,你留下吧。”西棠道:“我们离开蹈歌山吧,找个和暖清静的所在……”敖墨喜道:“好!好!我们这就走吧。”携了西棠的手,并肩而行,缓缓离开。元无咎的坟前只剩下小宴与许观二人。

许观见小宴楚楚可怜跪在坟前,脸上泪痕未干,心想:“我怎么安慰她才好?”忽听身旁乌球吠叫了几声,猛然想起迦陵公主还在山腰处等自己,大叫道:“不好!”小宴一惊,问道:“怎么不好了?”许观便将与迦陵公主骑蝗上山的事说了,又道:“我本该求郭兄去小白民国念求雨咒的,一时竟给忘了。”小宴道:“他们应该去得不远。咱们快揣上宝贝石头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