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噤声,身子是他的,他自己都不在乎,她也无需多言。
马蹄扬起尘灰,由北向南,一路绵延不绝。二人只在中途停下吃了几口干粮,便马不停蹄继续赶路。苏晚不像穆旬清有内力支撑着,两日下来已经是疲倦不堪,几乎连眼都睁不开,眼看天空再次破晓,勉强坐直了身子,不再靠着穆旬清。
“马上就到了,你再忍忍。”穆旬清将苏晚往后揽了揽,加快马速。
“你知道楚家原址么?”苏晚声音有些虚弱,勉强集中精神问着穆旬清。
穆旬清微微一怔,点头道:“当年楚家占地颇广,有一处庄园,历劫之后一直空下来。我带你过去看看,或许能记起什么。那附近不少村民,或许会有一些常驻者还记得楚家发生的事,说不定能探出点消息。”
苏晚精神一振,即便自己实在记不起来,能探知一些当年楚家的消息也是好的。
马匹绕过大城,穿过小镇,空气愈发清幽,沿途繁华绿叶甚是养眼。只是人声也越来越少,僻静得连山风都增了几丝凉气。
苏晚的脑袋越来越清醒,紧紧盯着去路。蜿蜒曲折的林荫道,不时飞过眼前的花蝶,不断后退的树木,越往前,便越发紧张起来,总觉得有些东西,就快揭开了。
“穆旬清……你……有没有嗅到什么?”
苏晚身子一动,穆旬清便放缓了马速,低问道:“怎么?”
苏晚的脸上不止是疲倦,还多了几分惊恐,瞪大了眼,转首瞥了一眼穆旬清腰间的伤口。许是做过杀手的原因,她五感优于常人,所以,尽管距离有点远,她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而且,是不同于穆旬清身上的血腥味。那味道,从前方飘来的……
“穆旬清!快!我们快点过去!”苏晚突然想到什么,抢过穆旬清的马鞭便一阵猛抽。
马声嘶鸣,黑马如离弦之箭急速向前。二人的衣袂被风鼓起,长发高高扬起,交结在空中纠缠不休。
橙红的朝阳挂在东方,圆圆的一轮,雪白的云朵折射出各色彩光,映得天空流云徜徉,美得让人如置仙境。
苏晚在这仙境底下,却看不到分毫美好。
断掉的四肢,流淌的鲜血,倒塌的房屋残留的火星子,有着世外桃源般美景的村子,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静,没有半点人气的静。空气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呛得苏晚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若非站在一旁的穆旬清握住她的手,苏晚会以为这只是一场梦,充斥着鲜血与白骨的噩梦。否则,她怎会看到这么多死掉的人?男子,女子,老的,少的,趴在地上的,倒在栅栏上的,痛苦闭着眼的,惊恐睁着眼的,断手的,没腿的,掉头颅的……
穆旬清拉着苏晚的手越来越紧,不停颤抖着,抬起步子绕过数百具尸身,向前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庄园走去。
苏晚双目无神,跟着穆旬清向前走,眼皮都不眨一下。
园子里的树木尽数烧毁,房屋亦是一片焦黑,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苏晚使劲眨眨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越是如此,脑中越是麻乱。她跟着穆旬清在园子里走动,四下看去,尝试着能否找到略有熟悉的东西,可是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焦黑。
眼看园子便到了尽头,莫说人的气息,就是一根绿草都未见影子。苏晚拉住穆旬清,轻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庄园外的尸体,血都未干涸,大火之后的火星还未熄灭,庄园甚至还泛着热气。杀人放火,显然是刚刚过去的夜晚发生的事,可是……这该不是巧合。
穆旬清不答,下垂的眼皮掩住眸中思绪,半晌,沉声道:“怕是有人担心我们在这裏发现什么。”
苏晚隐约地察觉到此事与前夜那让她莫要来此处的男子有关,要么那男子是提醒她此处有危险,要么他便是这事件的主导者。苏晚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从那男子的语气里,她听不出丝毫关切之意。
可是,那些人想要瞒住什么?外面一具具尸体,少说也有上百条人命,若不想她记起什么,遣走人再烧毁这裏便是,竟杀得那般干净,未免太过残忍。
穆旬清带着苏晚将庄园再转了整整一圈,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未发现。
“罢了,走吧。”穆旬清轻蹙眉头,放开苏晚的手,径直走向庄园大门。
“等等!”苏晚低唤,犹豫道:“这附近……有叫西河的地方么?”
穆旬清颓然的脸上亮了几分,微微颔首。
“你带我过去看看。”苏晚记得梦里的娘亲焦急地让她逃,往西逃,还说在西河边等她……人可以杀房屋可以烧,那河,那些人不惜代价填平不成?
所谓西河,只是流经村庄西面的一条小河,上面架着条两人长的木桥,河水不深,苏晚目测的话,那水大概到她腰部,最多到胸口。
此时苏晚正站在河畔,清澈见底的河水映出她矇着面纱的脸,湍急的河流,河底仍有各种小鱼游弋,好似正在欢快嬉戏。苏晚有些恍惚,这样的轻风,这样的河水,再想到刚刚那血腥的场面,仿若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裏,你记得么?”穆旬清在她身后倚着一颗柳树靠住。
苏晚缓缓转过身子,那日穆旬清受伤便换了身紫色的衣衫,今日在这柳絮飞扬下竟显得格外搭衬,她看入他的眸子里,微微笑道:“穆旬清,是不是找到虚还丹,你就放我走?”
苏晚淡淡开口,她想走,不管她是不是当真背叛过穆旬清,她只剩半条命而已,只想安稳地过完噬心散留给她所剩不多的日子。她不明白为何有人毁了整整一个村子来拦住她恢复楚若的记忆,或许她记起一切了也会被人灭口。可是,没试过怎会知道结果?即便只有一天的舒坦日子,她也要好好珍惜。
穆旬清见到她的笑有片刻怔忪,随即点头。
苏晚轻笑:“那好。无论我做什么,你莫要管我。”
穆旬清不解,只有颔首。
“记住了!”苏晚最后一声叮嘱,转了个身,闭上眼,直直倒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掩住口鼻,所有能引起她回忆的东西,都被毁了。但是,她还知道有一种方法,或许是最危险的法子,但她别无他法。她只知道在水中窒息的感觉,临近死亡的那一瞬间,她会听到许多遥远的声音仿佛从前世传来。第一次她听到娘亲,第二次她听到小哥哥,这一次,她相信,只要自己坚持着不晕过去,会听到所有她想知道的东西……
穆旬清眼睁睁看着苏晚倒在河中,整个人顺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冲去,面色蓦地煞白,一脸惊恐地想要追上,刚刚抬脚走了几步便整个身子跌倒在地上。腰间的伤口流了两日的血,又一早猜到这村子会出事,带伤赶路,穆旬清的身子早已虚弱无力,再爬不起来,脑中一片片空白袭来,却无论如何不敢闭眼,四肢用尽了力气向着河水流去的方向爬。
隐飒阁宛轻尘,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唯一不识的,便是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