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宸面色一凛,五日,今日便可到云国!思虑间,人已快速移动双脚,消失在山间绿色中。身后三人齐齐跟上。
“咚”地一声,箭矢插在车壁的声音。
跟在马车后的三人,不敢轻举妄动暴露身形,不时飞箭过来加以试探,却不知晓苏晚五感敏锐,他们追的紧,单凭着他们身上的杀气都可辨认他们的方位。
马车仍在急速前行。此时苏晚无比庆幸自己去镖局找了会武的车夫,否则身后那三人暗箭伤人,马车一停,便不得不与他们面对面了。
如此躲躲闪闪了半个时辰,身后的人终于沉不住气。苏晚明显的感觉到暴涨的杀气,和他们突然加快的靠近速度。若再不动手,这马车恐怕就会被劈开了!迟早是被发现,不如先发制人!
苏晚小心地将车窗推开一点,看了看车道两旁的树梢,确定风向已变,从袖间掏出几包药混在一起,用纸托着,扔出车窗。
那药当然是毒,散在空气里可能效用微薄,不致死,却能拖得些时候。
不稍片刻,杀气果然匿了些,苏晚刚刚松口气,车后响起破空的刺响,果然有同伙!车夫也似有所察觉,又加快了马速。苏晚搂紧了云夕,嘱咐道:“夕儿,待会会有大批人马来阻我们去路,可不是两三个,你若逃不掉,大唤‘穆色叔叔’,明白么?”
云夕小巧的脸上尽是紧张,连连点头。苏晚深吸口气,阖上眼,靠回车壁。
渝莲山离苏晚所居的城镇算不上远,却也不近。云宸一路轻功急行,身后跟着夜燕夜雀。夜鹰轻功最为拔尖,先行一步打探风国保皇军的去处。
三人行到一半,见空中窜出黑色的人影,齐齐停下脚步。夜鹰动作敏捷,单膝跪地道:“公子,风幽带领的一千余名保皇军本是兵分四路,分别向东南西北行进,半个时辰前四路人马齐齐向东方转移聚拢。”
云宸阖着双目,嘴角微微弯起。看不见眸子里的冰冷,如今他这笑,倒真让人如沐春风般。听完夜鹰的话,他嘴角笑意更浓,沉声吩咐道:“夜鹰拦截北面,夜燕拦截西面,夜雀拦截南面。”
三人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齐齐颔首道:“领命!”
语罢,左右两人飞身没入林中。夜燕站起身,从袖间掏出两个瓷瓶,递给云宸道:“公子剩余的药!公子保重!”
云宸眼盲,他四人自是知晓。云宸最为厉害的除了心计,便是那双眼,他们也是知晓。没了那双眼,云宸的功力到底如何他们却无从知晓,可这药以前他是不离身的,从渝莲山上下来时他便留了个心眼,将屋内剩余的药都拿到手。
云宸接过瓷瓶,夜燕再行一礼,未多语,翻身离去。
三月的天,苍穹高院,白云朵朵,透白的阳光带着蕴暖洒下来,显得身着淡紫长袍的男子面上多了几分暖色,他一气吞下所有药丸,蓄气,往东,向着风国边境行进。那里,有他的妻,他的女。
苏晚坐在马车内,凝神屏息,阖目探气,眉头不由地拧起来。已然过去一个时辰,身后的三人早已没了声息,可她预料中的大队人马也未出现,事情似乎不在她意料之中,是自己估算错误?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此时风平浪静,反倒让苏晚更加不安,担心自己掉入更大的陷阱。
“停车!”苏晚低喝一声,马车放慢了速度。
云夕在车内昏昏欲睡,听到苏晚的唤声,惊得绷直了身子,失措道:“娘,他们追上来了?”
苏晚轻柔一笑,摇头,摸了摸云夕的脸蛋,“没人跟上来,也没人阻截我们,可再往前走,我们便出云国了。”
“出云国不好么?”云夕不解道。
苏晚沉默,再往前走是风国,往后退又不知敌在何方。
“娘,你不是说到了风国,就有人会救我们么?”云夕在苏晚身上蹭了蹭,见她仍是面露犹疑,娇噌道,“娘,你不是说还有误会没跟人说清楚么?还说他没见过我,还说他中毒了,还说只见一面而已……娘,等到花儿谢了再去摘,花儿就没了……”
苏晚眼里腾起一层雾气,眼神迷朦,听到云夕最后一句话,蓦地惊醒过来,对着马车外唤道:“还是去风国!”
云夕闻言,两眼亮闪闪,撇过脸开心地笑了。她没违背诺言,她没提到爹爹,可是她知道,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
马声嘶鸣,车后腾起尘烟滚滚,急速向着云国西面与风国东面交界处行去。
风云边界,千树林中阴风飒飒,三百余人身着黑衣,齐齐站在马上女子身后,三百余双冰冷的眼,愤恨盯着眼前拦住去路的紫袍男子。
“呵,本宫以为顾阁主无心无情,无所畏惧,没想到,区区一介小女子竟轻易引得阁主现身,早知如此,我早些动手,也无需苦寻阁主了。”风幽一身金灿灿的长裙是林中唯一的亮色,苍白的面容有些憔悴,眉目间却是嘲讽的傲气。
云宸阖着双目,轻轻一笑,“留你一命哀悼亡夫,你竟不知死活有意招惹,正好今日送你去给亡夫赔罪。”
风幽一听“亡夫”二字,眼眶瞬时红了一圈,怒道:“贱人!若非你使出奸计,皇上怎会上当?”
“皇后娘娘请自重,这等粗俗的话骂出口,有辱国体。”云宸仍是轻缓笑着,阳光透过林间缝隙洒在他脸上,分外和煦。
风幽本就苍白的脸因着愤怒又白了几分,挥手道:“给本宫杀!此人便是害死皇上的凶手!取他命者赏黄金万两!”
“钱财以驱兵士,国之将亡!”云宸讥笑着,轻易躲过飞来的几支箭矢。
随后林间狂风大作,三百余名军中高手涌向云宸。云宸神色一凛,飞身而起,逼向马上的风幽。
杀气太烈,风幽的坐骑受惊,嘶鸣着欲要脱缰而出,风幽干脆弃了马,一个翻身与云宸打起来。
风幽武力不差,又有旁人不时打乱云宸的招式,以百对一,云宸显然处于劣势。几个回合下来,风幽猛然惊醒,云宸的眼,自始至终都是阖上的!一个错身而过,她匿气,云宸的动作果然慢下来,不再招招打向她所在的方向。
三百余人,云宸再厉害也不可能辨得出匿气的风幽身在何方,心中警觉。若是拿不下风幽,未必能顺利除去这三百人!
“皇后娘娘在新皇登基之际远赴云国,不知风都如今……乱成什么模样……”云宸只躲不攻,魅影般穿插在来势汹汹的攻击中,不忘嗤笑道,“那穆凌,身子那么小,不知割到第几刀就会断命呢……”
风幽本已退至一边,举剑正欲给云宸致命一击,听到他的话,沉下的心蓦地狂跳起来,呼吸瞬时便乱了,杀气外泄。云宸侧耳一辩,迅速抽出腰间长剑一个旋身,银白的剑光带着凛冽的杀气破围而出,细长柔软的剑身染上鲜红的血,云宸身边瞬时倒下一片,其他人未料到他突然出击,皆是一滞。
就是这一个停滞,云宸剑尖点地,跃到风幽身边擒住她的手臂,长剑抵喉。
所有的杀气瞬间收敛,春日翠绿的山林静谧地诡异。
“你……你把凌儿怎么了?”风幽声音哽咽,颤抖着问道。
“全部退下!”云宸对着其他人冷喝。
黑衣人纷纷后退,风幽怒道:“不许退!这是害死皇上的凶手!没本宫命令,谁都不许退!今日你们要当着他的面将宛轻尘母女碎尸万段,要……”
云宸手上一紧,剑身逼进风幽的咽喉,割出斜长的一道伤口,鲜血顺势而出,风幽的话也戛然而止。
“你……你把凌儿怎么了?”风幽声音沙哑,透着血气,双眼落下泪来。
“让他们回风国,我就留你凌儿一条性命!”云宸狠声道。
风幽颈间的鲜血汩汩不断,两眼的泪亦是不止。新皇登基在即,任谁都想不到她这个即将主持大典的人会突然离开风都。她便是利用这个机会想要亲手杀了宛轻尘解恨!若非宛轻尘,穆旬清怎会从不正眼瞧他?若非宛轻尘,穆旬清又怎会死在自己手上?凭什么她带着杀死爱人的伤痛遗恨终生,宛轻尘却带着女儿逍遥自在?
此很不解,坐拥天下又有何用?
可是凌儿……
风幽溢着血色的眼泛起柔色,慢慢阖上。云宸的剑再进半寸,风幽吃痛,却也惊觉云宸的身子渐渐变得冰冷,透着玄冰般的寒气。
“你骗我!”风幽扯着沙哑的嗓音笑道,“凌儿若在你手中,你岂会浪费他那个人质!反正今日放你走了,我母子二人也是性命不保,还不如……”
风幽话未说完,用尽内力,两手抓住云宸持剑的手,大喝道:“以我风氏皇族之血下令,围剿顾宸云,杀宛轻尘母女,至死方休!”
说话间,风幽不畏长剑,全身前倾,内力灌注在右手,翻身便是一掌。云宸未料她会以死相抵,神色一凛,长剑剜过她的脖颈,身子急速后退,却仍是不避开与她对掌,吐出一口血来。
风幽如飘零的枯叶,被云宸一掌击出几丈远,跌在地上几个翻滚,喉间涌出的鲜血染了满身。靠着仅余的几缕气息,她缓缓睁眼,见云宸以剑支身,浑身颤抖,一头黑发渐渐透出几缕斑白,嘴角满意地弯起,双手摸索到腰间,却再无力气拿出暗器,断了气息。
一系列动作眨眼间便完成,刚刚还在云宸手里的风幽,瞬间便成为死尸一具。三百保皇军瞬时红了眼,叫喊着向云宸冲过去。
春日骄阳明媚,照入林间描出各种图案,满是生气的荫绿染上残红,腥臭的血由高到低,顺着地势一路往下流。三千银丝好似抹去所有生机,鬼魅一般,所到之处,留下鲜血和惨叫声。
杀声并未减弱,反倒有愈发汹涌之势。三百余名保皇军,如今只剩一百来人,顾不上招式,顾不上生死,猩红着双眼拿着刀剑一招招砍向披着白发妖魔般的男子。
云宸紫色的袍子早已看不出颜色,惨白的面上白纸般薄透,化作白发的青丝亦是染了血,如残阳的最后一抹红光,闪耀着迷惑世人的双眼。他手中的软剑在空中细水般舞动,所过之处拉出一条血红。
林中暴涨的寒气将杀气覆盖得严严实实,三月的春日却好似严冬般寒冷。云宸翻飞游移在保皇军中,丝毫未有停顿。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了,便再也站不起来。由内而外的冰寒,剜骨般的疼痛,青丝化白发,缠绕自己十几年的可怕剧毒,每每催动内力过甚便会毒发。在杀完这些人之前,他不能停,不能倒下!
余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保皇军中的高手,几经交手便知晓云宸的内力突然大减,再加上他双目失明,能有如此战斗力,全凭心中意念。
其中一人打起手势,一百来人齐齐匿气,拉出一个阵来。
云宸站在阵中,突然失了方向感。他用软剑支住身子,大口喘着气,面上的汗珠刚刚渗出便冻结成冰凌,更显得他面色死白。紫色的衣袍早被割破无数个口子,是刀伤是剑伤,感觉不到了,他整个人好似浴过鲜血般,连留在地上的脚印都是带血的。
“咳咳……怕了么?”云宸撑起身子,低笑,默默地将内力凝结在剑尖。
林间骤然隐去的煞气,突然聚拢,在云宸上方直直袭下来。云宸撇嘴一笑,举起软剑,剑花如银色的光线夹杂着血色在林间大放异彩,霸气的内力如潮水直起而上,将刚刚聚拢的煞气劈得四分五裂。
血腥味愈发浓重,一袭失败的数十人倒地呻|吟。云宸面上的笑却突然敛去,就在这短短的一瞬,他们一半人马抽开了。
五十余人身上带伤,动作却未放缓,齐齐奔向东南方,再往前走,便能到达地界限。屏息细听,隐约可以听见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那马车上的,是他们奉皇命要除去的目标!
疾风速起,带着凛冽的寒气,一众人等突然停住脚,面露惊惧。
眼前之人浑身浴血,淡无颜色的脸上却是挂着温煦的笑,站在路间使得阳光都莫名地带着诡异的光。他一手拿着长剑,剑尖滴血,粘稠的鲜红落在地面,染着血色的银色发丝随风而起,站在路间却是一动不动,冷笑道:“想杀我妻女,要看你们有没本事!”
五十余人齐齐退了一步,惊恐在空气中流淌。奋战沙场无数次,杀过无数人,见过无数血,却从未见过有人如眼前人一般执着顽强。
他那浑身的伤,即便是没中要害,到了常人身上也必定是倒地不起,更不说他突然变白的头发和身子止不住的颤栗,外人看来都知他在极力隐忍痛苦,可他却能用如此快的速度解决林中的同伴,再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行军最忌军心涣散,刺杀同样如此。人心一乱,有了恐惧,战斗力便大不如前。云宸举剑,向着来人的方向杀过去。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子早已没了知觉,内力在被体内的毒一点点吞噬,可四肢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作,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唤着,他们要杀若若,要杀夕儿!
怎么可以,让她们死?
云宸的身子早已不受意志控制,眼前浮现一张张脸,河边拉着他衣角撒娇的若若,隐飒阁里窝在他胸口沉睡的若若,单膝跪地满面冷然的若若,抱着毒发的他泪水盈盈的若若,夕阳下对着他笑得面色殷红两眼弯起的若若。
这么这么多的若若,都是他最爱的若若。
可这些人,要杀她!
可怖的血再次在林间泛滥,围绕在身边的敌人一个个倒下,生气越来越小,杀气亦是越来越弱,云宸不由地弯起嘴角,五个,还有五个人,杀了这些人,他便去接若若。
她带着云夕在云国往西面边境走,是来找他的吧?危难关头,生死在前,她第一个想要依靠的,还是他,她是……爱他的吧?
倒下一个,还剩四个。
这次见到若若,他要与她说,他不怪她。不怪她害他被抓,那时她只是孩子不是么?不怪她给他喂毒,或许她也不知那是毒药不是么?不怪她抛下他喊他怪物,他满头白发毁掉半边脸的模样,的确很可怕不是么?不怪她会刺他一刀,那时她不记得自己是小哥哥不是么?
倒下两个,还剩两个。
对了,他还要与若若说,那日在林子里丢下她,是他不对。他想到娘的惨死而已,不该迁怒于她。他杀了欺负她的穆绵,空有血缘的亲妹妹。她一向善解人意,一定会原谅他的吧?
又倒下一个,最后一个了。
云宸握紧了手里的剑,面上笑容愈甚。
就快了,马上能去见若若了。他要与她说,那日在城楼顶说的话,都是骗她的。他想激怒她,他想要她报复他,这样他才有机会见到她。
长剑一扫,最后一人应声倒地。云宸拿剑支着身子,知道此时自己身边全是尸体,可是,不要紧,这些人,死有余辜!
他踏着步子,再次行起轻功,往东,他就可以碰见若若,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车轮滚动声亦是越来越重,这次,他不会再错过。
清风刮面而来,夹杂着血腥味,还有一抹……淡淡的杀气……
云宸让开身子,一柄剑擦肩而过。他神色一凛——居然漏了一人!举起手中的剑横批过去,只听那人大喝道:“还我大哥性命来!”
云宸一听,来人是穆色……
穆色,若若与他说过,她不想他死。
云宸就快出手的动作猛地滞住,翻手欲要收回长剑,正欲开口说点什么,突然胸口一阵刺疼,被一股冰凉撕裂,喉间一股腥甜,哇地吐出来。勉强支撑了许久的身子被这一击,再也站不住,直直倒在地上。
穆色同样身着黑衣,看清云宸浑身的血色,稚气未脱的脸上溢满惊恐,更未料到会这么顺利地伤到他,惊讶地瞪大了眼。
云宸倒在地上,眉头紧蹙,却不发一声。
穆色想到惨死的爹和大哥,面露凶色,上前一手抽开插入云宸胸口的刀子。
云宸又吐出一口血来,染红了苍白的面。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翻了个身,一面咳嗽一面笑着,“若……若若的马车……来了……”
说着勉力支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是双腿一软,跌了下去。修长的十指被细沙划破,渗出乌红的血。
十指连心,云宸算是明白了,因为他的心,也跟着疼了。
好像,留不住性命与她再说一句“我爱你”了……
可是,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不,他的眼盲了,见不到了,那么,再感受一次她的气息吧……
云宸的双腿蜷起,双手撑着,再次用力,站了起来,一手捂住胸口想要止住不停流出的血,一手用软剑支撑住身子,蹒跚着一点点向前,想要走出林子。出了林子,到了路边,不过一会儿,若若便会带着夕儿路过了……
他身后的穆色却是握住大刀,双手越来越紧,眼见他越走越远,怒道:“你杀我爹爹,害死我大哥!还把宛姐姐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该死!”
说着面色一沉,提着大刀用尽力气对着云宸的后背劈了下去。
骨肉崩裂,鲜血四溢。
云宸只觉得身子好似分成两半,眼前亮起一团血红,随即拿团红色慢慢散开,只留下斑驳的点滴,点滴血色之后他看到女子娇俏的脸,对着他笑,两眼弯起,好似天上的月牙。他加快了步子,身上很冷,想要抱住那温暖,心口很疼,想要吻住她弯起的眼角。
可是,任由他如何用力,再挪不动一步,直到手里抓到鲜嫩的小草,他才发现自己又倒下了,倒在一片泥泞中。
穆色拿着刀,见他毫无反抗之力,只是匍匐着一味向前,双手渐渐发抖,犹豫着不敢前行。
云宸早已忘了身后人的存在,嘴裏的腥甜吐了一口又一口,毒发的疼痛,伤口的疼痛,席卷而来。可心裏,却是不疼的,他看着眼前幻化出的女子笑容,不由地也随她弯起嘴角。
马车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若若来了,带着夕儿来了,他看不到,却感觉得到,那是伴了他十几年的温暖,他永远不会弄错。
云宸匍匐在地上,弯起的眼角突然淌下血红。她永远都不知道,即便今日他没有双眼,即便明日他没有双耳没有四肢,他还是可以找到她,知道她的位置,看到她的表情,听到她的呼吸,触到她的温度……
世间万万人,他只看得到一个她。
因为,他爱她,到骨子里。
猩红随着云宸的身子拖了一路,他却突然停止挪动,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若是横在路中,让她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怎么办……对了,还有他的夕儿……
云宸阖眼笑着,留他一口气,最后一次触到那温暖就好,只要一口气……
他的手动了动,吃力地从胸口取出一块帕子。沾着沙子和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帕子上凸出的绣字,他看不到,却触得到,那是一个“夕”字,针脚凌乱,但是出自若若之手。
他微微笑着,一手拿着帕子,一手微微用力,在帕子上一笔一划,乌红的血渐渐拉出一个字——若。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手上动作却不止下,颤抖着再写一字。
他想再写一个“云”字,云夕,若若,云宸——他们是,一家人。
一横,两横,云宸的手微微颤抖着,极为吃力地在帕子上勾画。身子里的疼痛突然消失了,好似徜徉在云端,可那只手却不听自己使唤,再移不动半分。
“云”字终究未能完成,只差最后一个点,伤痕累累的手无力地垂下。清风起,染着血渍的帕子随着风儿离开那双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官道的一头,马车飞速驶来。
苏晚在车内抱着云夕,心跳蓦地顿了顿,浓郁的不安窜上心头。马车已经行了将近一日,她预料中的大军未出现,跟着她的三人也未再出现,莫非,是她弄错了?他们原本的目标便不是自己?
窝在她怀里的云夕突然倾着身子推开车窗,苏晚回过神来,忙抱回她,“夕儿,开窗危险。”
云夕拧着眉头,看着苏晚道:“娘,我刚刚好像看到一条帕子。”
“帕子?什么帕子?”
“不知道啊,窗子只有一个缝,我看到它好像飘过去了,血红血红的。”云夕说着,小脑袋钻出车窗,想要找到帕子的踪影。
窗外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苏晚蹙紧了眉头,忙拉回云夕。她正欲关窗,却被透过林子隐约看见的夕阳吸引了视线,圆澄的太阳刚好落下,剩了几缕余光分外猩红,残血般铺了半面天空。
她眯了眯眼,眼前突然浮现那一年初夏,芳草萋萋,和风暖日,她与云宸最后一次同看落日。
芳草萋萋,夕阳似火,他看着她笑,两眼弯起,黑色的眸子里迎着绯红的彩霞,彩霞后是她清晰的倒影。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好似染上氤氲的紫金色。她细黑的发滑过他的指尖,垂在脸侧。他修长冰凉的手指描着她的双眉,落在她的眼角,声音轻缓,却似誓言般认真,“待我接你出谷,日日陪你看日落。”
马车外的车夫突然唤道:“夫人,前方好像有打斗痕迹,可要停车?”
苏晚回神,关住车窗,抱云夕在她腿上坐下,应声道:“不了,直接去风国。”
云夕闻言,在苏晚膝头笑吟吟地,拍着两手乐道:“娘,我知道我们就快见到爹爹了。”
苏晚浅笑,凝视着云夕的笑脸,吻了吻她的额头。
夕阳洒金,透过窗间缝隙映在云夕粉红的面上,苏晚阖眼,微笑着靠回车壁,心中似有柔蜜的春|水化开。
五年未见,她决定,回去了。
恍惚中,苏晚觉得面上突然刮来一阵和煦的微风,风到耳边,好似还夹杂着孩童轻浅的吟唱:“日西落,月东出;天黑黑,天黑黑;莫要归晚,莫要晚归;莫要归晚,莫要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