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云的手指在找裤腰带的结。
解开那个结需要三步, 很快,她新换的下装就会落到地面,到时候……她克制自己不去想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虽然, 这些后果很快就会出现。
她闭着眼,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絮絮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的耳中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手指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结。
明明是冷的天, 她鬓边却倏地掉下几滴冷汗,终于,她摸到那个结了。
她小口小口地吸气,正要一鼓作气地解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哐啷”声, 伴随着世家小姐们的尖叫, 这个声音太猝不及防,她第一反应是往后退了一步, 才慢慢睁开眼睛。
一地的狼藉。
果盘茶壶茶杯等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白瓷混着彩瓷,糕点、水果、茶叶混合,还有一个粉嫩的桃子一骨碌滚到她脚边,知道碰到她的鞋尖才停下来。
谢以云缓缓抬起头, 这才看到朱琰还保持着扶桌的姿势, 是他把整张桌子上的东西都推下来。
本来还在说笑的世家子弟,现在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谢以云缓缓地咽下一口水, 朱琰的目光像最锋利的寒刃, 她身体反应快过大脑, 已经“噗通”一声跪下去。
朱琰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为了另一个阉人,值得?”
谢以云缩着脑袋,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朱琰的怒火,她张了张嘴,怕不管说什么本就狂怒的朱琰只会更生气,干脆当个哑巴。
“哼。”朱琰一甩袖,对底下的世家子弟说,“今日散了。”
公主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发这么大的火,还有谁敢待着?他们纷纷站起来,对朱琰行礼,巴不得脚底抹油溜走。
谢以云没得溜,只能乖乖和朱琰一起。
朱琰的步伐又大又快,谢以云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一到碧云轩,朱琰又是没忍住,抬腿踢开对合的门,他一回头,那盖在眼尾微红的胭脂仿佛随着怒火更盛,更显咄咄逼人。
谢以云心头颤了颤。
她做错什么吗?公主让她脱裤子,饶是有那么多难处她也想脱了,难道是他嫌弃自己脱得慢,扰了大家的兴致?
一想到小林子还在白玉台,谢以云忍住害怕,小心翼翼地打量朱琰的脸色,试探着:“殿下……”
朱琰大手握成拳头,乍然之间,一把拽住谢以云前衣襟,谢以云再轻也是个人,衣领的缝线撑不住这个重量,“噼里啪啦”地崩裂,她只觉得自己两脚都快悬空,整颗心都拧起来,紧接着一阵晕头转向,被朱琰扔到碧云阁的一张榻上。
恍惚间她想起小时候,她听师父讲过前朝盖世的将军能一拳打死一个人,当时师父说,将军长得和小山似的,原来不需要长得和山一样壮实,朱琰也有一拳把她打死的能力。
只听朱琰问:“你们太监不是视被戏弄自己下/身为耻辱么,你为了一个别的太监,乐意在那么多人面前被羞辱?”
谢以云趴在榻上,她抓着自己崩裂的衣襟,抬头看朱琰,抿着嘴唇不答。
朱琰则抬脚踩着榻边缘,一手搁在膝盖上,俯视她:“说话。”
谢以云慢慢坐起来,略略一躬身。
她是暴雨里湖面的浮萍,身不由己。长公主给她的选择就只有这个,她能怎么办?怎么她做了选择,长公主还是暴怒呢?他存心羞辱她,她连选择接受羞辱的权利都没有吗?
紫烟宫的下人觉得长公主阴晴不定,在谢以云看来,这不是阴晴不定,这是阴晴共存,这位祖宗的性子根本揣测不得。
她心内虽然不懂,但长时间跟在朱琰身边,下意识用最安全的回答:“回殿下,殿下想让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这句话显然安抚了朱琰的情绪,受到服从让他不再那么浮躁,他收起手脚,嗤地一笑:“蠢货。”
谢以云捏着衣襟的手微微一紧。
再看朱琰,他那种盛怒已经不见:“嗤,也不算太蠢。”他走到妆台前坐下,斜睨她:“还不过来更衣。”
谢以云连忙站起来:“是。”
逃过一劫了。
谢以云有一刹那以为朱琰想打她,那她这把骨头真撑不过一拳的,好在如今朱琰身上没有明显的暴戾之气,
她一只手给朱琰摘掉头上的珠翠头冠,她手很巧,彷如雀儿灵活,朱琰心里的躁怒在这种温和之下,如久旱逢甘霖,他本闭着眼睛享受,忽然又察觉不对。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谢以云捏着自己衣襟的手,哂笑:“怎么,你下面看不得,上面也看不得?”
确实看不得,虽然她不如别的宫女,但毕竟是女孩子,还是有点痕迹的,谢以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好在朱琰不甚在意,只是随手拿起手边一件脱下来的袍袖,丢到她身上:“穿上。”
说着他又闭上眼睛。
谢以云快速穿上,趁朱琰心情不错的感觉,她小声问:“殿下,那奴才说的……”
朱琰从鼻腔哼笑,如今不为谢以云的忤逆生气,反而觉得谢以云的作为像小狗突然小小咬了他一口,虽然有一瞬烦心,总归没咬伤他。
他抬手拍拍谢以云的脸颊,说:“算你聪明。”
换下繁重的衣服后,朱琰去大牢提人。
王剑林没有和御林军苟且,只是和御林军走得近,幸好没酿成最坏的结果,所以知道太子带头扰乱后宫的原委,白天时出来就是指认。
谢以云和朱琰来快一步,贵妃还没对他出手,他没受什么刑,就是嘴角被贵妃扇一下后留下五道肿起来的痕迹,看得谢以云很是心疼。
她把当时小林子给她的还剩半包的药粉给他:“快拿去用。”
小林子摇摇头,清秀的眉眼像含着水波一样多情:“我没事,你呢,你怎么样了?”
谢以云跟着他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你怎么和御林军混到一起去了?可吓死我了。”
小林子对他的小云子从不撒谎,他一只手盖在她手背,只说:“我本想到他们那边打探消息,看能不能帮帮你。”
谢以云眼角一下湿润,压低声音:“你傻啊,我是长公主的心腹,绿柳或许和你说过什么,但你看我现在……”
她张开手展示绛色的太监服:“你看,我能过得多差?”
小林子捏住她的手:“你的神情不会骗我。”
谢以云心里一咯噔。
小林子柔和一笑,在大牢昏暗的灯光里,他白净的脸上满是沉着:“这次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谢以云说:“你别和我扯这些文绉绉的,你知道我听不懂。”
两人单独见面的时间太多,顶多只能聊这几句,朱琰就走过来,王剑林对谢以云使个眼色,谢以云连忙收起笑容,垂眉敛目。
朱琰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问:“不是笑得挺欢么?”
谢以云连忙垂手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朱琰掩下心里的不适,也是,小阉人笑不笑,关他什么事,却看小林子突然跪下来,猛地一磕头:“殿下,奴才王剑林愿为殿下效忠!”
朱琰挑了挑眉头。
别说朱琰,就是谢以云也完全没料到王剑林会来这一出。
朱琰垂眸看着他:“站错队,可是要砍头的。”
王剑林咬咬牙:“殿下,奴才已指认太子,难以在宫中立足,万望殿下给奴才一个机会。”
朱琰半蹲下身,他笑了:“本公主喜欢你的眼神,你能杀人,对吗?”
谢以云手足无措地站在朱琰身后,她试图给小林子使眼色,小林子看起来比她还白嫩,怎么可能像长公主说的那样?
可小林子竟十分坚定:“是。”
就这样,紫烟宫多出一个太监。
谢以云脑子笨,直到几天后,在绿柳若有若无的暗示下,才琢磨清楚王剑林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
原来,王剑林心细如丝,察觉到长公主安排太子做错事,于是他干脆也接近御林军,本来他想投靠贵妃派系,看看能不能找到长公主指使其他太监的证据,结果没想到长公主这么快收网,他灵机一动,就出来指认太子。
结果也是这一作为,成为他博得长公主派系信任的敲门砖。
他无法像她这样进入紫烟宫服侍,但他以后和她的距离更近了点。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离开这里。
回想小林子和绿柳担心又坚定的眼神,谢以云眼眶微微湿润,有如此挚友相伴,她并不孤独。她想离开紫烟宫,想离开皇宫,想离开朱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就是有这个念头撑着她,日子不再难熬。
或许朱琰自己也想不到,他以为他培养一条温顺无害的狗,这条狗却从没将自己束缚住,永远向往自由。
谢以云的心思藏得很好,因为她知道目标远大,不能急,一步一步慢慢来,就像她从一开始只能趴着行走到现在能站着,循序渐进。
却没想到,机会会在不经意间送到她手上。
那是过完年后的三月,春猎。
以往谢以云从没参加过春猎,她跟在师父身边,虽然平平淡淡,但宫里最珍贵的就是这份寻常,现在她成了长公主身边的红人,春猎就得跟着长公主。
这天五更天左右,朱琰就起身梳洗。
他喜欢围猎,因为这一天他能光明正大穿上轻装,不用女子头饰,只需束发即可,他换上一身绯色劲装,手戴银色护腕,墨发缠绕于脑后用发带固定,再穿过一根簪子,垂下两条长短不一的紫色发带。
他脸上不着半点胭脂,眉尾上挑,鼻尖的小痣反而平衡面部锐利的艳,再看明眸皓齿,堂堂正正的少年郎跃然于镜。
朱琰也知道自己如今男相过于明显,他还需要隐忍,不能太招摇,“啧”了声,拿起口脂丢给谢以云:“酌量给本殿涂一点。”
口脂颜色是牡丹花瓣一样的石榴红,谢以云用食指挑起一点抹在朱琰微凉的薄唇上,又用尾指沿着他的唇峰慢慢推开。
很快她收回手,暗地里松口气,后退小两步:“殿下,好了。”
朱琰看向镜子,他涂口脂并不违和,就像眉目英气的女子,只是仍不太满意地皱起眉:“不够女气。”
谢以云低声说:“殿下锋芒难掩。”
朱琰眼珠子一转,从铜镜里看到低眉顺眼的谢以云,忽然心头一动:“你过来。”
谢以云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上前去,朱琰拿着口脂,食指沾了点,说:“低头。”
谢以云低下头,唇上只觉一碾,朱琰已经收回手指,她脸色比较素,一张脸上只有一双圆眼还算可人,如今只在唇上添点石榴红,红润而娇,整张脸好像添了血气,姿色不再泯然众人。
他侧过头打量她,突然笑了声:“太监就是太监,过于女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以云骤然想到,若是那天朱琰生辰宴上,她真的暴露,长公主知道她其实不是太监,而是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