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 魔界地崩山摧,妖魔鬼怪能躲的都躲起来,来不及躲的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 只因一股强大的力量强闯魔界。
狂风席卷地面, 烟沙漫天, 一道赤炎自苍穹顶端斜劈而入, 转瞬在空中凝结成冰。
岑长锋划开虚空跨到魔界, 直朝魔界深处冲去。
他目中一片猩红,因拼尽全身气力, 再分不出灵力护体,任漫天的砂粒打在他脸上, 尘沙飞扬中,他额间朦胧浮现一个印痕。
乍一看,印痕似乎是一个点, 随着印痕越来越深,方能察觉其中线条相互并接,形状肖似一朵简单的花。
这就是魔界山崩地裂的缘故,印痕的出现, 是因岑长锋体内灵力不受控,灵力化成锐利的风矢, 向四周砸去。
蓦地, 印痕颜色加深,四处凌虐的灵力却似被压住命脉, 一刹那, 四周安静下来。
岑长锋在半空中猛地停下, 追随他的风掀起他的衣袍, 扯掉他的发冠, 让他一头墨色头发在空中舞动。
他垂下双眸,紧紧盯着站在空地的人上。
眉间印记再加深,他呼吸却慢慢地放轻。
只看郁以云站在地上,四周全是杂乱的打斗痕迹。她脸色很苍白,嘴角挂着的血渍,因粗鲁擦去,还有细碎的磨痕。
她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琉璃珠子,正仰着头,对着浑浊的阳光,仔细观察那颗珠子,天上风沙渐渐消停,光线透过那颗珠子,在她脸上落下一个斑点。
她乌圆的眼睛盯着珠子出神。
天地四周归于安静,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打扰这份静谧。
岑长锋落到地上,他一刻也不移开目光,甚至不曾眨眼,仿若一个不小心,郁以云就会从他面前消失。
她发现他了,缓缓回头,极淡的嘴唇微微开合:“真君。”
岑长锋紧紧皱着眉头,眉间印记也跟着扭曲起来,他疾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她的脉络,魂魄不凝,灵力不受控地逃逸,浑身筋脉尽断……
大限将至之兆。
郁以云好像没发现他脸色阴沉,她终于找到一个借力点,懒懒地拉住他的手,帮助自己站好。
“是谁?”短短两个字,岑长锋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是、是我自己。”郁以云试图扯起嘴角,可是她已经没有这个多余的力气。
她掌心攥着琉璃珠子:“咳,魔穴的残骸。”
岑长锋手指合起她的掌心。
她消灭了魔穴,将魔穴止于初生阶段。
解了大患,她感觉脚下一软,岑长锋当即扶着她半躺下,她靠在他怀里,心里却不再茫然,因为她终将归于自然。
她好累,她想要休息。
眼神开始涣散,郁以云隐约察觉岑长锋身体的颤抖,她抓住他的手,如记忆里的冰凉,而那宽大的手掌则紧紧握回她。
真好啊,孚临真君果然不需要去探索道的意义,她恍惚地想,只有她这种笨人,才需要花这么多年,这么长的时间,寻求解放自己。
岑长锋好似开口说了什么,但郁以云耳中嗡鸣,听不清,生命的尽头里,她猜不到岑长锋想说什么。
但她有一句话想留给岑长锋,她挣扎着拉岑长锋的袖子,即使这么细微的动作,也耗费她大量力气。
岑长锋垂着眼,将耳朵凑到她嘴畔。
郁以云用尽全力,气若游丝:
“忘掉我。”
短短十几载,她只是他漫长修途里的过客,他会有更好的女人,会对那个女人说,什么郁以云,跳梁小丑罢了。
忘掉她,让她真正地了无牵挂。
艰难地说完这三个字,她眼神彻底空洞,无甚特殊的琉璃珠子从郁以云手上滑落,滚到尘沙之中。
珠子最后映照出来的,是岑长锋眉间近乎泣血的红色印记。
下一瞬,琉璃珠被冰冻住,以二人为中心,无法控制的冰封,波及方圆千里。
岑长锋扶着郁以云,他手上结出冰棱笼子,罩着一团明亮若火的魂魄,如他所感知的那般,温暖又温柔。
她的魂魄在脱离身体的最后一刻,被他纳入掌中。
他不会让她死。
他还在等她回孚临峰,怎能见她撒手抛下他,独自离去?
岑长锋微微垂下眼睛,长睫下压,盖住他眸中的深思,他小心地将魂魄送回她体内,在魂魄快溢出之前,他划开指头,在她眉心点一滴血。
若是有点资历的修士,恐怕会大惊失色,起死回生之法,此乃禁术。
这等办法,需取得修士血液,以此为契,让灵魂守约留在体内,而对那提供修士的血液,要求自是极高的,每一滴被当做契约的血液,都会耗费修士巨大的精力。
有些修士只被取一滴血,便足以致命。
可此时,岑长锋轻轻念着口诀。
滴入郁以云眉心灵台的血,顺着她周身脉络开始运走,很快遇阻,第一次尝试失败。
岑长锋眉心的印痕愈发深,他毫不犹疑地滴入第二滴血,这回,血液甚至无法进入郁以云身体,从她额上滑下来。
滚烫的血液在冰面融出一个小圆凹。
岑长锋定定神,滴入第三滴血。
毫无疑问,又是失败。
终于,第七滴血液能顺着她的筋脉游走,岑长锋漆黑的眼瞳映出怀里的人,呼吸声不可抑制地起伏。
可是没多久,第七滴血也受阻。
他脸上没有任何灰败,只不厌其烦地匀出血液,对准她额上灵台,一次次的,不管失败多少次,下一滴血液总会及时补上。
无疾而终,每一次,都耗费他巨大的精力。
最开始,是发顶出现霜雪一样的白,慢慢的,这等霜白,染上他披散在肩上的发尾,后来,双眉与眼睫,也变成晶莹的白色。
再后来,他的眼瞳变成琉璃一样的白色。
除了额间灼热的印记,他黑发全部变成白发,尤像雪团起来的冰人儿。
魔界的太阳,总是不冷不热,没有多余的温度,加之岑长锋暴起的灵力形成的千里冰封,沉寂之余,令人忘了年岁。
好似过去许多个日月,又仿若所有一切只一息之间。
岑长锋又往怀里人额间滴血液,随即准备下一滴血,已然成为他的惯性动作,只是这次,他突然察觉怀里人儿一动。
他眼睫轻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这点动静,只是自己的错觉。
半晌,他看到郁以云眼皮下的眼珠子轻动,她睁开眼睛,神色带着初醒的懵懂。
岑长锋一直僵直的背脊,更是紧绷着,扶着她的身子,他再控制不住,额头靠在她额头上。
她看着他,开了开口,因太久不曾说话,她的声音太过沙哑,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他给她喂水,过了会儿,郁以云终于润湿喉咙,她眨巴着眼睛,问:“老爷爷,你是谁啊?”
岑长锋垂着眼睛,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低沉又喑哑地说:
“过去,你时常唤我真君。”
郁以云拉着他的袖子,说:“我不,你头发这么白,就是长得这么好看,年纪上也一定是个老爷爷。”
熟悉的声音像清泉击石,每个字都敲进岑长锋的心房。
他点点头,说:“就叫老爷爷吧。”
郁以云不依了:“我觉着,真君这个称谓也不错,对了,那我是谁呢?”
岑长锋抚她头发的手一顿,在斟酌过后,开口:“你是天赐于世。”
至此,魔界的冰雪开始慢慢消融。
郁以云到了一座满是雪的山上,她见着什么都新奇,把山上的花花草草都糟蹋个遍,然而,这位真君却从没有责罚她。
他总是站在廊下,看着她像个小孩一样吵吵闹闹,偶尔,他会松开雪白的眉毛,晶莹剔透的眼睛盛满她的身影,眼睑上提,微微一眯,似笑非笑。
每逢这时候,郁以云喜欢调侃他:“老爷爷,你要多笑笑!”
被郁以云点出,真君便会收敛笑意,只定定地看着她。
后来,郁以云铺开一张白纸,开始记事,落笔的第一行,就是:“真君种了一朵花,养了一头马。”
“花是好花,像白色的莲花,不过我觉得,没有真君额间的小花好看,说起来,真君额间的小花比起我第一眼瞧他,已经淡了颜色,但印记好像消不去了。”
“马是好马,就是黑,吃得特别肥,又像个蛋,每次都要拱我,没见过比这更粘人的马。”
郁以云咬着笔头,想了想,她打算还是围绕真君,再做详细的阐述:
“真君不爱笑,笑起来却很好看,他满头华发却很柔滑,我上次摸了两下,真君好像挺高兴的?”
想到这里,郁以云忍不住笑起来。
那是真君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他总是会莫名其妙的、不分场合的睡着,有时候明明站在柱子旁看她,却闭上眼睛,不做声响。
但她要是搞什么小动作,比如想偷溜下山看看,真君又会敏锐得像正在捕捉老鼠的猫,倏地睁开眼睛,把她抓个现行。
却唯独,在她靠近他时,他没有任何警觉。
所以看着真君趴在桌上睡着,郁以云蹑手蹑脚靠近他,悄悄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下一瞬,真君突然睁开眼睛,那双白色的眼珠子盯着她,着实令人心中一骇,郁以云忙想收回手,真君却按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背上,那种触感,烙在郁以云心里。
她小心地猜想,真君好像还挺高兴的,否则,为什么不斥责她,反而按着她的手不让走呢?
“所以,以后要多抚摸真君的头发,他老人家高兴。”郁以云斩钉截铁地写到。